清儒考证之学,盛起于吴、皖,而流衍于全国,独湖、湘之间被其风最稀。湘学之两
派嘉、道之际有善化唐鉴镜海,以笃信程朱倡为正学,蒙古倭仁、六安吴廷栋、昆明何桂珍、罗平、窦垿皆从问辨,涤生亦预焉。唐氏为学
案小议十五卷,以陆陇其、张履祥、陆世仪、张伯行四人为传道,余为翼道、守道,涤生为之跋,推服甚至。而善化贺长龄与唐氏相友善,倡
为经世致用。邵阳魏默深受知于安化陶澍,为贺长龄编辑经世文编。湘阴左宗棠亦客陶氏,相与缔姻;而胡林翼则陶之子壻也。善化又有孙
鼎臣芝房,亦治经世学,为刍论,至以洪、杨之乱,归罪于干、嘉之汉学。湖、湘之间讲学者一时风气如此,此又一派也。吴廷栋字竹如,生
长桐城,持论亦颇有与管、梅诸人近者。其复沈舜卿书,谓:
来书所示官场之弊,谓士大夫无耻如此,安得不江河日下!实深中今日人心风俗之弊。欲挽回尽人之无耻,必先视乎一二人之有耻。权足
以有为,则挽回以政教;权不足以有为,则挽回以学术。即伏处一隅,足不出里闬,但使声气应求,能成就一二人;即此一二人,亦各有所成
就;将必有闻风兴起者。纵不幸而载胥及溺,犹将存斯理于一线,以为来复之机。是亦与于维持补救之数也。
其于当时风俗之颓败,与夫贤有志者之所以为自处之道,尤可谓言之深切而着明也。
曾氏之风俗论涤生之来京师,盖犹得接闻桐城诸老绪论,又亲与唐鉴、吴廷栋诸人交游,左右采获,自成一家。其论学,尤以转移风俗、陶铸人才为主。其言曰:
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
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世教既衰,所谓一二人者不尽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势不能不腾为口说,而播为声气,而众人者势不能
不听命而蒸为习尚,于是乎徒党蔚起,而一时之人才出焉。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才
,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然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与有责焉。文集一原才此文所论,与
上举吴竹如复沈舜卿书,如出一口,而言之尤深笃。所谓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才,此即其毕生学术所在,亦即毕生事业所在
也。此意惟晚明遗老如亭林诸人知之,干、嘉鸿博尚考订者已不知。此种意念之复活,则唐、吴诸人相从讨论之效也。然将求以己之所向转移
习俗而陶铸一世人才者,其理想上之人格又何如乎?涤生之言曰:
天之生贤人也,大氐以刚直葆其本真,其回枉柔靡者,常滑其自然之性而无以全其纯固之天。即聿而苟延,精理已销,恒干仅存,君子
谓之免焉而已。国藩尝采辑国朝诸儒言行本末,若孙夏峯、顾亭林、黄梨洲、王而农、梅勿庵之徒,皆硕德贞隐,年登耄耋,而皆秉刚直之性
,寸衷之所执,万夫非之而不可动,三光晦、五岳震而不可夺。故常全其至健之质,跻之大寿而神不衰。不似世俗孱懦竖子依违濡忍,偷为一
切,不可久长者也。文集一陈仲鸾父母七十寿序又曰:
朝有媕娿之老,则羣下相习于诡随;家有骨鲠之长,则子弟相习于矩矱;倡而为风,效而成俗,匪一身之为利害也。同上夫将以己之所趋
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才,此非具刚直之性,所谓寸衷所执万夫非之不可动者固不胜其任。至于媕娿回枉柔靡之徒,极其至不过如朱伯
韩氏之所谓谨厚、廉静、退让而止,决不足以转风习而振人才可知也。涤生之所提倡,其秉诸性者曰刚直,其见之事业者则曰忠诚,涤生又言之曰:
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诚为天下倡。世之乱也,上下纵于亡等之欲,奸伪相吞,变诈相角,自图其安而予人以至危。畏难避害,曾不肯捐
丝粟之力以拯天下。得忠诚者起而矫之,克己而爱人,去伪而崇拙,躬履诸艰而不责人以同患,浩然捐生,如远游之还乡而无所顾悸。由是众
人效其所为,亦皆以苟活为羞,以避事为耻。鸣呼!吾乡数君子,所以鼓舞羣伦,历九州岛而戡大乱,非拙且诚者之效与!文集二湘乡昭忠祠
记拙与诚者之处世,又有其必具之心理焉,曰不求报。涤生于此尤力言之曰:
自浮屠氏言因果祸福,而为善获报之说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士方其占毕咿唔,则期报于科第禄仕。或少读古书,窥着作之林,则
责报于遐迩之誉,后世之名。纂述未及终编,辄冀得一二有力之口,腾播人人之耳,以偿吾劳也。朝耕而暮获,一施而十报,譬若沽酒市脯,
喧聒以责之贷者,又取倍称之息焉。禄利之不遂,则徼幸于没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谓孔子生不得位,没而俎豆之报隆于尧舜,以相证慰,何
其陋欤!夫三家之市,利析锱铢,或百钱逋负,怨及孙子。若通阛贸易,瓌货山积,动逾千金,则百钱之有无,有不暇计较者矣;富商大贾,
黄金百万,公私流衍,则数十百缗之费,有不暇计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犹有不暇计其小者,况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豪末之善,
口耳分寸之学,而一一谋所以报之,不亦劳哉?古之君子,盖无日不忧,无日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