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种意见,渐成为道、咸以下一般之通见,惟所以犹必徘徊于经、史之间,以经世归之礼者,其间盖有微意。窃谓国史自中唐以下,为一
大变局,一王孤立于上,不能如古之贵族世家相分峙;众民散处于下,不能如今欧西诸邦小国寡民,以舆论众意为治法,而后天下乃为举子士
人之天下。法律之所不能统,天意之所不能畏,而士人自身之道德乃特重。宋儒亦时运所凑,非程朱私意所得而把持驱率也。故若舍经术而专
言经世,其弊有不可言者。涤生之殁,知经世者尚有人,知经术者则渺矣。此实同治中兴所为不可久恃一大原因也。
曾氏之文章论涤生论学,尤重文章,谓:
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于文字者也……所贵乎圣人者,谓其立行与万事万物相交错而曲当乎道,其文字可以教后世也。吾儒所赖以学圣贤
者,亦藉此文字以考古圣之行,以究其用心之所在。然则此句与句续,字与字续者,古圣之精神语笑,胥寓于此,差若毫厘,谬以千里……故
窃谓今日明先王之道,不得不以研究文字为要务。书札一致刘孟容此盖本当时汉学家训诂明而后义理明之说,而微变焉者。文章与训诂求明
古书之精义,固不能专治其训诂而忽略其文章也。又曰:
君子所性,虽破万卷不加焉,虽一字不识无损焉。离书籍而言道,则仁义忠信,反躬皆备,尧、舜、孔、孟非有余,愚夫愚妇非不足,初
不关乎文字也。即书籍而言道,则道犹人心所载之理,文字犹人身之血气也。血气诚不可以名理,然舍血气则性情亦胡以附丽?今世雕虫小夫
,既溺于声律缋藻之末,而稍知道者,又谓读圣贤书,当明其道,不当究其文字。是犹论观人者,当观其心所载之理,不当观其耳目言动血气
之末也……知舍血气无以见心理,则知舍文字无以窥圣人之道矣。同上此等议论,皆所谓毋宁较近汉学之例也。故曰:
于汉、宋二家构讼之端,皆不能左袒以附一哄。于诸儒崇道贬文之说,尤不敢雷同而苟随。同上涤生论学规模,大体如此。虽自谓粗解文
章,由姚先生启之,圣哲画像记然平日持论,并不拘拘桐城矩矱,而以姚氏与亭林、蕙田、王怀祖父子同列考据之门,尤为只眼独具。语亦见
圣哲画像记。姚氏在文学上之贡献,本在其古文辞类纂之选集。凡其明流变,定类例,亦皆不越考据一门;惟所考在文章不在经义耳。故曾氏
亦谓姚氏虽不能比于古之作者,而终以百年正宗推之也。虽极推唐镜海诸人,而能兼采当时汉学家、古文家长处,以补理学枯槁狭隘之病。其
气象之阔大,包蕴之宏丰,更非镜海诸人龂龂徒为传道、翼道之辨者所及。则涤生之所成就,不仅戡平大难,足以震烁一时,即论学之平正通
达,宽闳博实,有清二百余年,固亦少见其匹矣。曾氏与何廉舫书谓:“四部之书浩如渊梅,而其中自为之书,有原之水,不过数十部。经则
十三经,史则廿四史暨通鉴,子则五子暨管、晏、韩、吕、淮南等,集则汉魏六朝百三家之外,唐宋以来廿余家而已。此外入于集部之书皆赝
作,皆剿袭也;入经、史部之书皆类书也。尝谬论修艺文志、四库书目者,当以古人自为之书,有原之川渎,另行编列;其杂纂古人成书者,
别为一编;则荡除廓清,而书之可存者日少矣。”今按:涤生之学,务为通大体而致于用,故能融会羣籍,采其精英。稍前惟章实斋,同时如
陈兰甫,所见有与此略似者,然犹皆偏于读书人气味,故事业之成就不大。此虽运会所凑,而学术精神之轻重向背,亦非偶然也。
附:罗泽南罗泽南,字仲岳,号罗山,湖南湘乡人。生嘉庆十二年丁卯,卒咸丰六年丙辰,1807-1856年五十。幼贫甚,十岁就外傅,其大父一布袍
,亲为典质者六、七次。年十九即训蒙餬口。丧其母,又丧其兄,旋丧王父,十年之中,兄嫂姊妹相继逝者十一人。尝以试罢徒步夜归,家人
以岁饥不能具食。妻以连哭三子丧明。然益自刻厉,不忧门庭多故,而忧所学不能拔俗而入圣;不耻生事之艰,而耻无术以济天下也。年踰三
十,始补学官附生;踰四十,始补廪膳生,举孝廉方正。未几洪、杨兵起,以诸生从军,屡建大功。在军四岁,自江西回援武汉,卒于军。其
后湘军将帅有名成功业者,大率其弟子也。
罗氏学术大要罗山交于同邑刘蓉孟容,又馆善化贺修龄、贺长龄家,与唐镜海及湘阴郭嵩焘兄弟往来,其为学主于性理,而求经世,盖一时湘学风气然也。其与郭意城书云:
学问之道,至今日卑陋极矣。词章之士,奉对偶音律之文以为拟科名之利器……修己治人之道,全不留心……一二特异之士,语品行则涉
于福田果报……语经济则惟考求海防、河务、盐法、水利,以待用于斯世……迹其所学,但胜于窃取富贵者之所为……要皆从功利上起见,是
以所见日陋,所行亦日卑。功利与性分不知君子之学,淑身淑世,为性分内所当为……苟不务此,徒向枝叶上用功,纵做得伟然可观,终是
三代以下品诣,三代以下作用;况乎以利己之心行之,尤终不能有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