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集卷六罗山尝谓:“士之品大概有三:有富贵之士,有功名之士,
有道德之士。”罗山以道德之士自期待,谓:
道德囿于功名,其道德不宏。功名出于道德,其功名乃大。古之人,蓬户萧然,歌出金石,天理日以复,人欲日以净,格物、致知,正心
、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已尽备之于草野之中。及临大事,决大策,不动声色,已措天下于盘石之安。何者?其蓄之有素,
而出之有本也。卷六覆某友书其素所抱负者如是,故一旦出而任事,确然有以自建树,异于常人。然则所谓人才本于学术,而当时汉学家徒事训诂考订,蔑弃义理不谈
者,其弊害亦从可推见矣。罗山之学,大率推本横渠,归极孟子,以民胞物与为体,以强勉力行为用。尝谓:
人之所以禀乎气者不同,人之所得是理者,未尝或异。有人于此,其性急躁,一日自知其失,痛自损抑,其人则为和平之人;其性柔缓,
一日自知其非,勉自振作,其人则为刚健之人。卷三性理又曰:
贤人以健行,故能尽道义而全性天。……凡扶纲常,传圣学,位天地,育万物,莫非分内当为之事,亦莫非尽人所能为之事。然而……求
其能尽乎此者不可多得……物欲害之故也。卷五健庵说又曰:
人之所以能撑持世运者节义,节义岂必时穷而后见哉?天下无事,士人率以名节相尚,处则浴德澡身,出则为斯民兴利除害,斯世必不至
于乱。即乱矣,相与倡明大义,振厉士气,当万难措手之际,从而补救之,削平之,未始不可挽回。古之人所以能制于未乱之先,弭于既乱之
后者,惟赖有此耿耿之心为之维系其间耳。卷五重修谢叠山先生祠引凡此皆罗山未出任事时之言也。及其历身戎行,仍本昔日之所信守者以为之。故曰:
天下无难事,视乎其为之而已。以其难为,遂皆束手而不前,斯世之事,更教谁做?古人事业,固无有不从艰难中做出者。卷六与曾节帅论责成重任书又曰:
或者斯民劫数未尽,故稍缓时日。天下之事,在乎人为,决不可以一时之波澜,遂自灰其壮志也。卷六与曾节帅论分援江西机宜书罗山任
事之精神,处处见其与往昔之所以为学者本末一贯,表里相通,彼非所谓功名出于道德者耶!罗氏着书所着书,有西铭讲义、姚江学辨、读
孟子剳记、人极衍义诸种,虽精理名言,或前人发之已尽,未必多所创辟,然蓄之当躬,见之行事,斯理虽常,世运则变,如日月之丽天,光
景常新,固非必欲别出一境凌驾古人者之所与知也。然则治近世学术者,必谓考订训诂为务实,道德义理为蹈虚,是盖未之深思耳。罗氏有小
学韵语序一篇,论此尤慨切,其言曰:
道光戊申,课徒左氏芭蕉山房,日与诸生讲小学、大学之方。诸生以朱子小学一编,为人生必读之书,惟……小儿初入学,遽以此授,往
往不能以句。……余因为之撮其大要,辑为韵语……方欲锓之木,而粤匪之祸起矣。自戊申以来,迄今九年,一夫倡乱,祸延东南,天下弦诵
之声,或几乎熄。余以一介书生,倡提义旅,驰驱于吴、楚之间,而其一时同事者,及门之士居多。共患难,一死生,履险蹈危,绝无顾惜,
抑何不以利害动其心耶?当天下无事之秋,士人率以文辞相尚,有言及身心性命之学者,人或以为迂。学术与世难一日有变,昔之所谓迂者
,奋欲起而匡之救之,是殆所谓其愚不可及者与!亦由其义理之说,素明于中故也。余自愧德薄,不能以身教人,窃幸诸生克自奋发,不负其
平日之所习。尤顾其益相策励,日亲当代崇实之儒,拔本塞源,共正天下之学术。学术正,则祸难有不难削平者,匪徒恃乎征战已也。咸丰丙
辰正月左季高答王璞山,谓:“近日人心,只自私自利四宇蚀尽。无他,学术不明,天理渐灭故也。”又答胡润芝,谓:“世之言吏事者,
动言才情,不知才生于情,情苟不至,才于何有?今世守令,其意念所向,精神所注,大抵在上而不在下。其聪明才力,用之于揣摩迎合、承
奉竽牍之间,而实意之及于民者益鲜。即有时勉自振作,奋欲有为,亦动于近名干誉之心,非其隐微所不得已之故,不旋踵而即索然矣。”此
等见解,均可与罗山正学术之旨相发明也。
惜乎罗氏献身锋镝,一时羣从共事之人,亦糜其全力于兵戎之间。祸难虽平,而当时师弟子所欲正之于学术者,卒未得深究而大明于世,
使晚清世运,如沉疴之偶瘥,积痗之小间,撑持之力有已,倾覆之势未变。此则治曾、罗诸人之学术者,所尤当为近世中国命运扼腕深嗟而不置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