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曰:
朱子云:“近日学者意思都不确实,不曾见理会得一事彻头彻尾。东边掉得几句,西边掉得几句,都不曾贯穿浃洽。此是大病。有志之士
,尤不可以不深戒也。”答胡季随书朱子论当时道学之弊如此。然今之说经者,尤多此病。凌次仲与焦里堂书云:“足下不融会礼经之全而观
之,仅节取其一二语,宜乎多窒碍也。”论路寝书此最中近人学问之大病。但能全观礼经者已少,况欲其融会乎?皆节取一二语为题目,作经
解耳。节取一二语为题目不融会全体此皆言以好胜之心读书,专务小节,不暇通体细玩之病也。继此则复有一病相连而俱起者,曰浮躁。东塾论之曰:
近人治经,每有浮躁之病。自注:“阮文达公题凌次仲校礼图诗云:『浅儒袭汉学,心力每浮躁。』随手翻阅,零碎解说,有号为经生而
未读一部注疏者。……且浮躁者,其志非真欲治经,但欲为世俗所谓名士耳。此条见读书记卷九礼记东垫又曰:
余尝言近人多言朴学,然近人之经学,华而非朴。
又曰:
近来朋友说经者,只乾隆、嘉庆数十年间学派,若与论康熙、雍正以前学问,便不晓得,何况汉、唐、宋耶?云汉学者,妄语耳!媚近忽
远此皆箴当时学风浮躁不实之病也。李慈铭日记有一条云:“嘉庆以后之为学者,知经之注疏不能徧观也,于是讲尔雅,讲说文;知史之正杂
不能徧观也,于是讲金石,讲目录,志已偷矣。道光已下,其风愈下,尔雅、说文不能读,而讲宋版矣;金石、目录不能考,而讲古器矣。至
于今日,则诋郭璞为不学,许君为蔑古。偶得一模糊之旧椠,亦未尝读也,瞥见一误字,以为足补经注矣。闲购一缺折之赝器,亦未尝辨也,
随摸一刻划,以为足傲汉儒矣。金石则欧、赵何所说,王、洪何所道,不暇详也,但取黄小松小蓬莱阁金石文字数册,而恶金石萃编之繁重,
以为无足观矣。目录则晁、陈何所受,焦、黄何所承,不必问也,但取钱遵王读书敏求记一书,而厌四库提要之浩博,以为不胜诘矣。若而人
者,便足抗衡公卿,傲睨人物,游谈废务,奔竞取名;然已为铁中之铮铮,庸中之佼佼,可不痛乎!观此云云,正与东塾为同感矣。东塾又尝
列举当时经学诸弊而总言之,总说经学诸弊曰:
今时学术之弊,说经不求义理,而不知经。好求新义,与先儒异,且与近儒异。着书太繁,夸多斗靡。墨守。好诋宋儒,不读宋儒书。说
文字太繁碎。信古而迂,穿凿牵强。不读史。以骈体加于古文之上。无诗人。门户之见太深。辑古书太零碎。原文下有汉易、虞氏易、泰誓、
孟子字义疏证、孙渊如讲天文凡十九字。盖东塾于此诸端均不满,特举示例,拟加箴砭也。今论惠氏汉易、张氏虞氏易,见读书记卷四;论戴
氏孟子字义疏证,见读书记卷二,已引见戴东原章。
凡此诸端,皆为当时汉学家大病。而推溯厥源,则以风尚既成,俗士羣趋,淳者渐漓,真者日伪,学术之变,必至于弊,固不独清儒考证之学为然也。东塾又论之,曰:
讲道学者以经书为讲学话头,作时文者视经书为时文题目,讲经学者看经书为经解题目,而五经之道亡矣。
此言道学、经学与夫时文科举之学三者之异途同归也。故曰:
彼徒以讲经学为名士,则其所作经解,不过名士招牌而已。即使解说可取,而其心并不在圣贤之经书,此不得谓之读经书之人也。试问其
心曾有一念欲依经书所言以做人否?以讲经为名士招牌因读震川论科举之学,感而书此。
科举之士以一句经书为题,作一篇时文;经学之士,以一句经书为题,作一篇经解。二者无以异也,皆俗学也,其心皆不在圣贤之经书也。
故一种学术之渐盛而成为风尚,乃至为俗士所羣趋,则必漓其本真,而终变为争名逐利之具。虽其流弊之为态有不同,而其情则一。学术
之弊至于是,而复有一象必相随以俱来者,曰贵近而贱远。盖近者即风尚之所由而起,俗士以争名逐利之心趋风尚,自亦以争名逐利之心贵乎其主风尚者尔。东塾论之曰:
我未见贵远而贱近者也,大都贵近而贱远耳。于近时之风气,则趋而效之;于古人之学术,则轻而蔑之。自宋以来皆如此。宋儒贵周、程
而轻汉儒,近儒贵惠、戴而诋宋儒,吾安得贵远贱近者而与之论学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