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它鼎甫论汉学缺弊者皆甚精卓。如论考证则谓:
宋学以阐发义理为主,不在引证之繁。义理者,从考证中透进一层,而考证之粗迹,悉融其精义以入之。非精于考证,则义理恐或不确。
故朱子终身从事于此,并非遗弃考证之谓也。按:此言略近东塾,而较湛密矣。若汉之董江都、刘中垒、匡稚圭、扬子云诸人皆有此意,西汉
之学术所以高出东汉也。/考证须字字有来历;议论不必如此,而仍须有根据。所谓根据者,平日博考经史,覃思义理,训诂名物、典章制度
无不讲求,倾羣言之沥液以出之,而其文亦皆琅然可诵,并非凿空武断以为议论也。此其功视考证之难倍蓰,而学者必不可无此学识。考证须
学,议论须识,合之乃善。识生于天而成于人,是以君子贵学。学以愈愚,学而无识,则愈学愈愚,虽考据精博,颛门名家,仍无益也。识何
以长?在乎平心静气以读书,一卷之书,终身紬绎不尽,返之于身,验之于事,而学识由此精焉。
又曰:
引书与暗袭引书备着出处,近例始严,以为可免暗袭。然暗袭与否,仍视其人,吾见着出处而暗袭尤工者多矣。古惟疏体如是,传注不拘。
论校雠则谓:
刘中垒父子成七略一书,为后世校雠之祖。班志掇其精要,以着于篇。后惟郑渔仲、章实斋能窥斯旨,商搉学术,洞澈源流。……目录、
校雠之学所以可贵,非专以审订文字异同为校雠也。国朝诸儒,于此独有偏胜,其风盛于干、嘉以后。其最精者,若高邮王氏父子之于经,嘉
定钱氏兄弟之于史,皆凌跨前人。钱氏史学及王氏经学之短长竹汀史学绝精,即偶有疏误,视西庄辈固远胜之。第此为读史之始事,史之大
端不尽于此也。王文肃、文简之治经亦然,其精审无匹,视卢召弓辈亦远胜之,顾往往据类书以改本书,则通人之蔽。……然王氏犹必据有数
证而后敢改,不失慎重之意;若徒求异前人,单文孤证,务为穿凿,则经学之蠹矣……此学终古不废……第以此为登峯造极之事,遽欲傲宋、
元、明儒者,则所见甚陋。汉学家诃佛骂祖,不但离文与行而二之,直欲离经与道而二之,斯其所以为蔽。若舍其短而专取其长,庸非三代小
学之遗法乎?原注:“习斋于射与数略有所得,此亦艺事之常,而遂欲以此立异,毋乃虚骄之气未除欤?又曰:
世徒以审订文字为校雠,而校雠之途隘;以甲乙簿为目录,而目录之学转为无用。多识书名,辨别板本,一书估优为之,何待学者乎?
其论博约,则谓:
宋学有宗旨,犹汉学有家法。拘于家法者非,然不知家法,不可以治经;好立宗旨者非,然不知宗旨,不可与言学术。……故学虽极博,
必有一至约者以为之主,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六经无一无宗旨也。苟徒支离曼衍以为博,捃摭琐碎以为工,斯渺不知其宗旨所在耳。
论虚实则谓:
异端以虚无立说,其弊固不胜言,近人因攻宋儒之故,遂欲去无以言有,理既偏而不全,且欲去虚以言实……不知……凡物皆有虚有实,
非实无体,非虚无用,以实触实,未有不激者也。虚实之辩近人以虚灵二字出于道家,不可以状心体,然则心体固当实而蠢乎?……读书穷
理,实事求是……亦曰以致用焉耳。读书实也,穷理虚也;实事实也,求是虚也;虚实相资为用……近人惟读书而不穷理,实事而不求是,故
歧之又歧。程朱之学所以可贵者,以其本末兼尽也。……孙夏峯言:“晦翁没而天下之实病当泻,姚江没而天下之虚病当补。”此夏峯述张逢
元之言窃谓夏峯之言未尽确,若汉学家乃正当泻者耳。
鼎甫之见,仍主汉宋兼采,谓:
有义理之学,有经济之学,有考据之学,有词章之学。此较戴东原、姚惜抱所举,多经济一类,可征当时思想风气之变。故汉学必以宋学
为归宿,斯无干、嘉诸儒支离琐碎之患;宋学必以汉学为始基,斯无明末诸儒放诞之弊。此仍主汉、宋兼采之说……如黄梨洲、顾亭林、江慎
修,皆汉、宋兼治,学博而识精……故国初学术为极盛。干、嘉以后精深过之,而正大不逮矣。此正与江郑堂汉学师承记见解相反。东原与西
河……戴东原集其成……而偏戾之气,博辨之词,与毛氏西河相近。当时海内翕然从风,不七十年而魏默深诋之已无完肤矣。此知学贵定识,
不必随时俯仰也。按:此即章实斋勿趋风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