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经考一案,凡季平之龂龂于其事者,具如上述。而长素则藏喙若噤,始终不一辨。及民国六年丁巳为伪经考后序,始稍稍道及之,其言曰:
吾向亦受古文经说,然自刘申受、魏默深、龚定庵以来,疑攻刘歆之作伪多矣,吾蓄疑于心久矣。吾居西樵山之北,银塘之乡,读书澹如
之楼,卧七桧之下,碧阴茂对,藤床偃息。藏书连屋,拾取史记,聊以遮目,非以考古也。偶得河间献王传、鲁共王传读之,乃无得古文经一
事,大惊疑。乃取汉书河间献王、鲁共王传对较史记读之,又取史记、汉书两儒林传对读之,则汉书详言古文事,与史记大反。乃益大惊大疑。按:此实无足惊疑者,辨详后……于是以史记为主,徧考汉书而辨之;以今文为主,徧考古文而辨之。……先撰伪经考,粗发其大端。按:
撰伪经考在羊城,不在银塘,上文皆饰说也。长素又谓撰礼运注亦在银塘澹如楼七桧之下,亦饰说,辨详下。……今世亦有好学深思之士,谈
今古之辨,或闇有相合者。惜其一面尊今文而攻古文,一面尊信伪周官以为皇帝王霸之运,矛盾自陷,界畛自乱。其它所在多有,脉络不清,
条理不晰,其为半明半昧之识,与前儒杂糅今古者无异,何以明真教而导后士?或者不察,听其所言,则观其尊伪周礼一事,而知其道不相谋
,翩其反而也。按:长素先亦尊信伪周官,闻廖氏之论而变,今乃转以讥廖,亦一奇也。
无情者不得尽其辞,此文有之。其回翔瞻顾,诚如季平所谓进退未能自安者。谓自刘、魏、龚以来疑攻刘歆者多矣,此特微见彼之所为不
必出自季平,抑不悟其与伪经考初成书时所言异也。长素当日之言曰:
始作伪,乱圣制者,自刘歆;布行伪经,篡孔统者,成于郑玄。阅二千年……咸奉伪经为圣法……亦无一人敢违者,亦无一人敢疑者。…
…窃怪二千年来,通人大儒,肩背相望,而成为瞀惑,无一人焉发奸露覆,雪先圣之沈冤,出诸儒于云雾者,岂圣制赫闇,有所待耶?
又曰:
孤鸣而正易之,吾亦知其难。然提圣法于既坠,明六经于闇曶……吾虽孤微,乌可以已!
则长素在当时,应不知有廖季平其人,不知有知圣、辟刘其书,且不知有刘、魏、龚诸氏而可。不然,知圣、辟刘之篇,固足以助我之孤
鸣矣。此无怪乎季平之喋喋而道也。长素谓道不相谋,翩其反而,事亦有之,惟其事在后不在前。即季平亦自言之,谓:
忆昔广雅过从,谈言微中,把臂入林。弹指之顷,七级宝塔,法相庄严,得未曾有。巍然大国,偪压弹丸,鄙人志欲图存,别构营垒,太
岁再周,学途四变。由西汉以进先秦,更由先秦以追邹、鲁,言新则无字不新,言旧则无义非旧。前呈四变记摘本一册,求证高明,周璞郑鼠
,不知何似?与康长素书。文载中国学报第八期,民国二年四月十六日出版。
盖时过境迁,季平已不守旧解,而犹未忘夙恨,故如此云云也。然谓志欲图存,别构营垒,则亦一时之遁辞。此已在季平经学四变之后,有与江叔海书,谓:
忆昔治三传时,专信王制,攻左氏者十年,攻周礼者且二十余年,抵隙蹈瑕,真属冰解。后来改左传归今学,引周礼为书传,今古学说,
变为小大,化朽腐为神奇,凡昔年之所指摘,皆变为精金美玉,于二经皆先攻之不遗余力,而后起而振救之。伍氏曰我能覆楚,申氏曰我能兴
楚,合覆、兴于一身,以成此数千年未有之奇作。说详二变、三变,无暇缕述。四益馆杂着答江叔海论今古学考书。作于民二癸丑夏六月四变记刊本初成之时。
是则积二十余年之攻驳,而一旦尽变其故说,此固三百年来考证诸家所未有。季平不自惭恧,转以为伍胥能覆,申胥能兴,覆、兴之能事
萃于一身,自诧为数千年未有之奇,是何其与干、嘉以来所谓实事求是之意相异耶!夫既昔年之所指摘皆变为精金美玉,则方者尊今抑古之见
,固宜如鹪鹩之翔寥廓矣。故季平又言之,曰:
足下谓吾崇今摈古,以周礼、左传为俗学云云。案学考平分今古,并无此说;此乃二变,康长素所发明者,非原书所有。旧说已改,见于
四变记中。答江叔海书至是而又以尊今摈古之见,推为长素所发见,不惟不愿贪天功,抑若不欲分人谤,出朱入素,前后判若两人矣。夫考证之事,贵乎有据,
所据苟确,则积证益富,历年益信。未有前据必摇,后说必移,一人之学,若四时之代谢,以能变为出奇者也。而季平顾不然,其言曰:
为学须善变,十年一大变,三年一小变。
不幸而季平享高寿,说乃屡变无已,既为五变记,又复有六变。先号四益,后改五译,继称六译。及其死,而生平之所持说,亦为秋风候
鸟,时过则已。使读其书者,回皇炫惑,迁转流变,渺不得真是之所在。盖学人之以戏论自衒为实见,未有如季平之尤也!而长素以接席之顷
,惊其新奇,穿凿张皇,急成巨着,前后一年外,得书十四卷,竟以风行海内,骤获盛誉。及戊戌毁版,至丁巳复辟既败,幽居美使馆,不忘
前业,重付诸梓,距书之初成,则既二十有七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