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独如吕览之悬书咸阳门,一字不易,则何其成书之迅,造说之确,与六译善变,其事虽异,盖可俱讥矣。
抑长素书出于季平,长素自讳之,长素弟子不为其师讳也。其书亦本由其弟子助成之,而其弟子即不尽以师书为然。梁启超曾言之,曰:
梁启超记康廖着书交涉有为早年,酷好周礼,尝贯穴之着政学通议。后见廖平所着书,乃尽弃其旧说。廖平晚年,受张之洞贿逼,复着书
自驳。按:此指戊戌三变,廖氏自饰谓志欲图存,别构营垒者也。其人固不足道,然有为之思想,受其影响,不可诬也……有为弟子陈千秋、
梁启超,并夙治考证学……伪经考之着,二人多所参与,亦时时病其师之武断,然卒莫能夺。实则此书大体皆精当,其可议处乃在小节。乃至
谓史记、楚辞经刘歆羼入者数十条,出土之钟鼎彝器,皆刘歆私铸埋藏,以欺后世。此实为事理之万不可通者,而有为必力持之……有为以好
博好异之故,往往不惜抹杀证据,或曲解证据……此其所短也。清代学术概论。是书成于民十辛酉,在复辟失败后四年。谓有为受廖平影响为不可诬,不啻针对其师之自辨发也。
梁氏之言如此,然而犹未尽。伪经考所持,为事理之万不通者尚多,论大体亦无是处。昔全谢山谓毛西河着书,伪造证据,然毛书固多可
传,不如长素抹杀一切,强辩曲解,徒乱后生耳目也。方植之有言:“考证学衰,陆王将兴。”若康、廖之治经,皆先立一见,然后搅扰羣书
以就我,不啻六经皆我注脚矣,此可谓之考证学中之陆王。而考证遂陷绝境,不得不坠地而尽矣。昔万充宗有云:“非通诸经,则不能通一
经;非悟传注之失,则不能通经;非以经释经,则亦无由悟传注之失。”此数言者,盖不啻为清代经学开先河。自公羊家专以一经之义说羣经
,而通诸经以通一经之意失。又主口说家法为微言大义所在,而以经通经以悟传注之误之意亦失。而后说经者皆为小夏侯之左右采获,具文饰
说焉。至于长素则并不说经,洵如季平所讥为史学、目录二派窠臼者,特以己意进退诸经,以赴我之所欲云云,经学乌得而不趋绝境哉!
长素书继新学伪经考而成者,有孔子改制考,亦季平之绪论,季平所谓伪经考本之辟刘,改制考本之知圣也。今刻知圣篇,非廖氏原着
;原书稿本,今藏康家,则颇多孔子改制说。顾颉刚亲见之。季平必谓孔子造六经者亦有说。彼谓:
以经为古史,则刍狗陈迹,不足自存,故必以孔子为空言待后。四益馆丛编尊孔篇又曰:
海外法政学说昌明,因时立法,三王且不同礼,五帝且不袭乐,果系古史,刍狗糟粕,今日已万不能见之实行,更何能推之万世以后?经
非古史论之背景此必须改为至圣立言,师表万世,决非已往陈迹,而后经乃可以自立。民二癸丑在北京世界哲理进化退化演说辞又谓:
凡属史事成迹,刍狗糟粕,庄、列攻之,不遗余力。孔经新非旧,经非史。四益馆杂着旧说以经为史之弊一条此季平必主孔经非史之微意也。又谓:
学经四变,书着百种,而尊孔宗旨,前后如一。尊孔篇盖季平必求所以尊孔者而不得其说,乃屡变其书以求一当。其学非考据,非义理,
非汉,非宋,近于逞臆,终于说怪,使读者迷惘不得其要领。其弟子亦言之:
海内读四译书者,每苦不得门径。盖自考据、义理专行已久,学者先入为主,于四译新解,辄多扞格。故初学尚易领悟……从事汉、宋工
深者,转多迷罔。四译宬经学穿凿记二卷侄师政跋此可谓真率之言也。
长素剽窃廖说,倡为伪经、改制之论,当时有遗书相纠匡者曰朱鼎甫。朱一新对康说之诤辨其言曰:以下所引,杂采佩弦斋文存及无邪
堂答问史记汉书之详略并非刘歆作伪之证据当史公时,儒术始兴,其言阙略,河间传不言献书,鲁共传不言坏壁,正与楚元传不言受诗浮邱伯一
例。若史记言古文者皆为刘歆所窜,则此二传乃作伪之本,歆当弥缝之不暇,岂肯留此罅隙以待后人之攻?足下谓歆伪周官、伪左传、伪毛诗
、尔雅,互相证明,并点窜史记以就己说;则歆之于古文,为计固甚密矣,何于此独疏之甚乎?按:史记不言而汉书言之者甚多,即如淮南王
传不言淮南着书,而汉书有之,固不得以此疑淮南王书为伪也。长素自谓着新学伪经考动机始于读河间一传,可证其思理之粗矣。且足下不用
史记则已,用史记而忽引之为证,忽斥之为伪,意为进退,初无证据,是则足下之史记,非古来相传之史记矣。按:崔适依长素意为史记探源
,较长素益专辄。诚如康、崔说,将史记中彼辈所谓伪者抹去,史记当全部改观,且不可读矣。长素又谓汉书非班固作,班固只得二万许字,
此更谬。长素一面根据史、汉,以证刘歆之伪,其与己说相冲突者,亦一并伪之。凡有一条可以证古文非刘歆伪造者,彼即可曰此亦刘歆之伪造也。如此为辨,将永无止息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