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与伦常皆原于仁,而其究可以至于大不仁,则泥于体魄之为害大矣哉!
然复生虽深病礼与纲常名教,而并不以此为孔教病,其言曰:
孔教与君统以公羊传三世之说衡之,孔最为不幸。孔之时,君主之法度既已甚密而孔繁,所谓伦常礼义一切束缚箝制之名,既已浸渍于人
心,而猝不可与革。既已为据乱之世,孔无如之何也。其于微言大义,仅得托诸隐晦之辞,而宛曲虚渺以着其旨。其见于雅言,仍不能不牵率
于君主之旧制,亦止拨乱之世之法而已。……后之学者,不善求其指归,则辨上下,陈高卑,懔天泽,定名位,只见其为独夫民贼之资焉矣。
又曰:
孔虽当据乱之世,而黜古学,改今制,托词寄义于升平、太平,未尝不三致意焉。……孔学衍为两大支:一为曾子传子思而至孟子,孟故
畅宣民主之理以竟孔之意。一由子夏传田子方而至庄子,庄故痛诋君主,自尧、舜以上莫或免焉。不幸此两支皆绝不传,荀乃乘间冒孔之名,
败孔之道……喜言礼乐、政刑之属,惟恐箝制束缚之具之不繁也。一传而为李斯,其为祸亦暴着于世矣……故尝以为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
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二者相交相资,而罔不托之于孔。执托者之大盗、乡愿,而责所托之孔,又乌能知孔哉?
又曰:
方孔之初立教也,黜古学,改今制,废君统,唱民主,变不平等为平等,亦汲汲然勤矣。岂谓为荀学者,乃尽忘其精意而泥其粗迹,反授
君主以莫大无限之权,使得挟持一孔教以制天下。彼荀学者必以伦常二字诬为孔教之精诣,不悟其为据乱世之法也。……彼为荀学而授君主以
权,愚黔首以死,虽万被戮,岂能赎其卖孔之罪哉?
故曰:
孔教之亡,君主及言君统之伪学亡之也,复之者尚无其人,吾甚祝孔教之有路德。
又曰:
君统盛而唐、虞后无可观之政,孔教亡而三代下无可读之书。乃若区玉检于陈编,拾大齐于瓦砾,以冀万一有当于孔教者,则黄梨洲明夷
待访录其庶几乎?其次焉王船山之遗书,皆于君民之际有隐恫焉。黄出于陆王,陆王将缵庄之彷佛;王出于周张,周张亦缀孟之坠遗,辄有一
二闻于孔之徒,非偶然也。若夫与黄、王齐称,而名实相反,得失背驰者,则为顾炎武。顾出于程朱,则荀学之云礽也,君统而已,岂足道哉!
凡复生之所以判孔教者若此,而复生又深不喜夫老。曰:
柔静俭李耳之术之乱中国也,柔、静其易知矣。若夫力足以杀尽地球含生之类,胥天地鬼神之沦陷于不仁,而卒无一人能少知其非者,则
曰俭……俭之与奢,吾不知果何所据而得其比较,差其等第,以定厥名……本无所谓奢俭,而妄生分别以为之名,又为之教,曰:黜奢崇俭…
…推此,虽矐离朱之目,攦工倕之指,犹患不给。凡开物成务,利用前民,励材奖能,通商惠工,一切制度文为、经营区划,皆当废绝……而
奸猾桀黠之资,凭借高位……阴行豪强兼并之术,以之欺世盗名焉。此乡愿之所以贼德,而允为食人之尤矣!
故曰:
言静者,惰归之暮气,鬼道也;言俭者,龌龊之昏心,禽道也。
复生既力斥柔、静、俭,而又痛病于机心焉。曰:
吾观中国,知大劫行至矣,不然,何人心之多机械也?西人以在外之机械制造货物,中国以在内之机械制造劫运。今之人莫不尚机心,其
根皆由于疑忌。乍见一人,其目灼灼然,其口缄默,其舌矫矫欲鼓,其体能卑屈,而其股肱将欲翱翔而攫搏,伺人之瑕隙而蹈焉。吁,可畏也!谈人之恶则大乐,闻人之善则厌而怒,以谩骂为高节,为奇士,其始渐失其好恶,终则胥天下而无是非……党之中又有党,党之中又自相攻
,一人而前后歧出,一时而毁誉矛盾。如釜中虾蟹,嚣然以哄,火益烈,水益热,而哄益甚。故知大劫不远矣!且观中国人之体貌,亦有劫象
焉。试以拟诸西人,则见其委靡、猥鄙、粗俗、野悍,或瘠而黄,或肥而弛,或萎而伛偻,其光明秀伟有威仪者,千万不得一二。或曰:“中
国人愁困劳苦,喧隘不洁,易生暗疾,固也。”然使既以遭遇攻其外,不更以疑忌巧诈自蠹其中,彼外来之祸患犹可祛也,岂非机心之益其疾
耶?无术以教之,亦惟以心解之,缘劫运既由心造,自可以心解。
呜呼!何其言之慨切而沉痛耶!复生所谓以心力解劫运者,仁即心力也。心力之表见曰通,其所以害夫通者则曰礼、曰名。盖通必基于平
等,而礼与名皆所以害其平等之物也。礼与名之尤大者则曰三网五常,曰君臣、父子、夫妇:而君臣一网尤握其机枢。心力之不得其通而失于
长养遂达,则变而为柔、静、俭,郁而为机心,积而为病体,久而成劫运,其祸皆起于不仁。求反于仁而强其心力,其首务在于冲决纲罗,而
君统之伪学尤所先。而不幸为之君者,犹非吾中国之人,徒以淫杀惨夺而得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