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十年多难与君同,几处移家遂转蓬。
白首相逢征战后,春光已过乱离中。
行人杳杳看西月,归马萧萧向北风。
汴水楚云千万里,天涯此别恨何穷。
却说楚云娘、细珠因寻慧哥到了东京,寄养在给孤寺,与蔡太夫人作伴,吃那些寺中米粥,不觉一年有余。幻音打听着他师兄幻像已还俗嫁人去了,自己又回武城。只落得云娘在京各处打探,并不见慧哥踪迹。云娘几番要死,又怕慧哥还在,因此柔肠牵挂;待要回家,那得盘缠,况且没有幻音领着,路上如何行路,因此愁成一玻正遇瘟疫大行,东京之人十死七八,幸亏细珠捧汤捧水,过了一月才得平安。
那蔡夫人又病了,八十余岁的人,又没人伏侍,云娘终日替他煎汤捧药,到像服侍公婆一般。可怜老人命寿已尽,到了半月以上,呜呼哀哉。这老夫人生经宦地多荣贵,老死空门少子孙。一时间,忙的个寺里长老心焦,沙弥步急,说道:“这老夫人又无子女亲戚,棺椁衣衾从何而来?”忽然想起:“他家总管高秋岳,先同蔡太师流贬在江西,后来把他取回正法,高秋岳替他收葬已毕。因金人乱了东京,就投在张邦昌衙门里,做了个书办,依旧体面起来,决不知他家太太在寺中。快使人传与他知,必然来此照管。”即时使小和尚找到府前,问了他家,叫开门。秋岳见个和尚,只说是化缘的,才待问他,只见他说:“蔡太师家太太在寺里故了。”这高秋岳虽久在权门,也还有些人心,即忙取了几两银子在身边,往寺里来见。长老接着,细说一遍,才知道太夫人已住了数年有余。到了延寿堂中,老夫人停在床头,穿着破布百衲的皂直裰,项下一串菩提子的数珠,面色如生,如坐化的一样。不觉悲啼落泪。焚香叩拜已毕,取出十两银子,买口松板寿器。忙了二日,把太夫人送葬于寺后,待太平再回旧家坟墓。
到了送葬于寺后,有妇女二人扶棺痛哭,高秋岳身披重孝,不及细问。丧事已毕,细问长老:“蔡宅经此抄籍,全没亲戚在京,此是何人,哭得哀痛的好不急切?”长老细说道:“是前年有一武城县人,说是他丈夫旧日做过提刑千户,来此找寻儿子,不能回家。和老夫人在此作伴,已近一年了。因此悲痛。”这高秋岳一听说武城县提刑千户,就想到:“南宫亲家是我好友,莫非有些来历?又不知大乱以后,他家消息何如。”因请云娘出来,要面谢送丧之情。云娘原不知是高秋岳,只是出来相见。秋岳行礼拜谢,因问云娘何事到此。云娘泪眼双垂,因说系武城千户南宫吉妻楚氏:“自先夫死后,止有一子,因遇乱分离,闻说掳在东京,一路寻来,得遇老夫人收留作伴,就如母子相似。如今夫人既去世,我是个外路妇人,也不好在此久住,只得别寻去路。又没个男人,如何回去?”说着,泪落如雨。秋岳闻言已毕,上前深深一揖道:“老盟嫂不知,我就是高秋岳。当初南宫亲家在世,俺两人亲如兄弟,义比雷陈,怎么知道今日老嫂流落到此地。既然相逢,一切事俱在小弟身上照管,今晚便使人接过去那边住宿。”云娘也就如久旱逢甘雨一般,上前又谢了。秋岳一揖而别。到了家中,和老婆说了一遍,甚是凄惨,说:“这等一个富家,如今妻离子散,在个寺里吃粥!你使迎儿先去看了,再自己去迎他来家住几日。送他回去,得个伴才好,只找不出这个人来。”高秋岳极有道理,打扫一个院子、一间净房,安置云娘。
却说云娘见了秋岳,不觉喜出望外,和细珠商议说道:“只怕他是京师人,做个虚体面,如肯来照顾就好了。”细珠道:“如今人有良心的少。一个屠二沙嘴,日日受咱家恩,到了难中,还不肯借出一个钱买个馍馍给慧哥吃,休说人生面不熟的一个京里人。当初为宋小江家闺女,结的是干亲家,如今小秀姐又回去另嫁了,和咱甚么着急的亲?”一言未尽,只见一个盘头的丫头,捧着一盘子大米,又是一盘点心、一盘豆腐干进来,见云娘,磕下头去,道:“俺奶奶待来看大奶奶,天晚了,明日来,使轿子接过去。”云娘忙忙的收了,赏了他五十个钱,说:“多多拜上。”丫头去了。
明日,秋岳的娘子坐了一顶小轿,又抬了一顶空轿来接云娘。进的寺来,先使丫头来说。云娘迎出去,见高秋岳娘子四十余岁,白净面皮,腰粗背厚,胖大身体。上着著天蓝云缎衫子,下系白云拖地锦裙子,两只小小鞋儿,说的一口京话,满面和气,进来讨毡要行礼。云娘不肯,平拜了。细珠前去问长老讨了茶来吃了,即时请云娘同行,亲家长、亲家短,一似熟了几年的一般。云娘只得去谢了长老,同细珠上轿,往高秋岳家来。
秋岳在门首迎候进去,作了揖道:“亲家只管放心住下,我一边去找公子的信,一边打探有上临清的好船,好送你回去。
只要个伴去,我才放心,不然我就使人送去也不打紧。”云娘千恩万谢。秋岳不好陪,辞别出外而去。
有诗单赞秋岳的义气:
莫道长林霜雪深,一枝犹有岁寒心。
平君好客知谁是,多半悠悠行路金。
高大娘和云娘吃了茶,就炕前放下八仙桌子。知道云娘吃斋,两碟甜食——冰糖、粘的茶叶,两碟细果——龙眼、核桃,大娘子使箸送过来,云娘也没动;就是四大碗素菜——一碟油醋烧的白菜、一碟酱炮面筋、一碟油炸的水茄、一碟炒香椿;两盘油饷卷子,又是两大碗蒸的粳米饭,一道粉汤。云娘吃饭,细珠自去厨炕上吃去了。饭毕,大娘子让云娘过东屋后一个独院子,三间正房、一个葡萄架,好不清雅,铺设的桌椅床褥件件俱有。云娘看看高秋岳家光景:宅院儿不大不小,还有富贵家风;器皿儿有旧有新,多是乱离置买。冰山虽倒,门前车马尚峥嵘;绵力犹存,眼底人情多朴厚。虽然仆役权门使,尤胜衣冠陌路人。
云娘每日与高大娘说些闲话,才问道:“宋家孩子为甚么着他回去了?”高大娘笑道:“亲家,你还不知道,这丫头一家没个有良心的。他爷因没儿寻妾,托着亲家送将来。抬举他的金灯楼环子、四季衣服,大皮箱盛着。因他老子来京投托,爹连忙拿出五百银子来,着他开个银铺。不想因宅里老爷有了本参着贬了,他知道俺家有了事,拐了银子和女儿连夜去了。
那件待他不好来!”云娘说道:“遇见他在金兵的船上,和他娘在一处。”高大娘道:“这人终不得好,一处无恩,百处无恩,就是金兵也是个人,将来还作下了。”这里闲话不题。
却说高秋岳忽闻宗元帅的文书到京,要张邦昌上江南,请孟太后和这大小官人,并宫中器具都要上船。大船以外,少说也得百十只上号船。高秋岳想了想:“和船家讲了舱口,不拘那个船上,送到临清。云娘离家百余里,就是他家武城县了,又是官船,妇女极有体面。再没这个机会好了。”忙来和云娘商议。云娘恨不得一步到家,找寻慧哥的信,忙忙谢了。高秋岳原有体面,又历练事体,就和管船的太监说明,在第十二只宫人船上给了一个舱,连米都艄公的,做了五两银子。云娘还有几根簪子,这一向盘费了许多,取出两个金戒指约重五钱,金顶簪二枝重二钱,叫高秋岳去打发船钱。高秋岳那里肯收,道:“小弟就穷,也还雇得起个舱,着你使钱,不如我不管了。”云娘只得收回。到了临行之日,摆了一桌素菜,与云娘换了一身绸绢素衣,细珠换了布袄,送上了十两银子。高大娘子亲送到云娘船上。千恩万谢,洒泪而别。
宫人上完了船,等太后的座船到了,才(随)后次第而行,如鱼贯相似,张邦昌的大官船吹打放炮押后紧随。云娘去了半月,离临清三百余里,忽然来报金兵从山东济南破城了,来临清要截取太后、宫人的船。唬得艄公不敢前进,就从小河口——有一条湖水通淮河——改了路,不走临清,上宿迁、溧阳一路而去。这云娘又不敢上岸,怕遇金兵,只得随船南去,再作商议。正是:风飘蓬转随南北,人似鸿飞少信音。
按下云娘南去不题。却说泰定因南宫吉托梦,说是云娘在东京给孤寺,要来京找寻,又到岑姑庵里问信,留了话。那聋婆子听了,只说泰定起了身,其实泰定各处探问,还没起身。
及至云娘行后,又到庵里去找,聋婆子又说:“云娘、幻音一路东京去找你去了。”这泰定才往东京一路而来。正是茫茫大路,密密人烟,那里去问?泰定真是义仆,若是别人,有了那宅子里五百两银子,那里成不的人家,还来寻那主母做甚么。
离临清去了几日,正行间,忽见金兵在河上掳人,泰定走得人困马乏,那里走躲。说不及话,被番兵赶上,叫他去跟马,不敢不跟。他原心里安排到夜间走了罢,不料夜间和拿的这些蛮子一条锁拴着,交给一个锁头上的:“去了一人,那十人俱死!”因此走不脱。
到了天明,只见一员番将坐着帐中点名,打扮的好不齐整。
泰定看了道:“不是别人,这不是宋二狗腿么!他做了贼,几时又投了金兵,做了将官?”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撞了熟人,不肯掳了我去,说的他心软了,必然放我。”怕的是:“前番叫我入伙和他做贼,我半路里走了,他又撞着我,倘一时怒起,要杀我怎么处?”正是寻思,把头扭着,只推不看见。
那宋二早认的他了,笑道:“你不是泰交宇么?”泰定怕,跪下笑道:“今我又来央及你了。我因俺家主子没有信,我怕你留我,才偷走了。如今俺主子在东京,要去接他去,千万看些旧情。”宋二故意道:“我好好留你入伙,若你依我,你如今已做官了。你自去了,今日又落在我手里。”因把牙咬着道:“拿了你杀了罢!”谑得泰定没命,只叫:“宋爷饶命罢!千万看俺宋大婶子面上,他老人家从来待的我好。”只这一句,宋二忍不住嗤的笑了,跳起来道:“你道不害怕,怎么就是这嘴脸?”一把拉起来道:“我哄你哩。”谑得泰定只管哭起来了。宋二拿了一壶酒、一块羊肉给他吃,那里吃得下去。泰定才和宋二说,他因云娘、慧哥不见了,找了半年才有了信,在东京给孤寺里:“如今要去接他去。不为这主人家旧恩,那里不是吃饭处?”我还求不出你这引进来。”宋二点了点头说:“你还是个好人,也不枉了南宫官人家养你一常我拥撮你去罢。”即向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来——有四两,送与泰定道:“你往东京上去,怕明日打围,别人撞着你,再不能勾脱手了。”泰定才谢了他,把羊、酒吃毕,如游鱼脱网,抱头而去。
不一日来到东京,问了给孤寺长老,说云娘在高秋岳家接去了。及到秋岳家问信,他认得泰定,连忙待了酒饭,才说:“云娘去了一月有余,上临清上岸,你快去赶。”这泰定长叹了一声,只得再出东京,仍回旧路。
正是:
北斗星稀,水底连天十四点;南风雁杳,月中带影一双飞。
未知泰定赶上云娘何处相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