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宦萼在馆中每日只好坐得一两个时辰,这一两个时辰之内还是吃果子、打瞌睡而已,读书不过是借他名色上的。一句“人之初”三个字,教上千遍,他只是不会。更有妙处,起先教着,他还跟着念。后来他听厌烦了,任你怎么教,他并不做声,惟点头而已。游混公也没法了,又不敢呵叱他,凭他读也罢,不读也罢。那宦实又是溺爱的人,以为儿子是现成的恩荫,现成的纱帽,何必苦难去读书。况古人说,何必读书然后谓学?他纵一字不识,仗我的财势,将来不愁不富贵,所以总不稽查。那游混公也自有个主意,说:“他父母既不严紧,我又何苦与他为难?况我不过一年,只要束修不少,每日只要酒食充肠。且我名虽秀才,不过名色而已。况这连年替人做干证走衙门,拿轿马折酒饭,把书本久已丢去。若忙忙把《三字经》教完了,教到了《四书》时,倘字眼难认,一时教不出来,公子倒也混过去了。若被旁人听出,传入东家耳中,我这肥馆就有几分不妥。况且如今做先生的有五字密诀,缺一不可,何不遵而行之?那密诀头一个字就说道‘松’,我又何苦去紧他?若得罪了学生,他望着父母说先生利害。父母心疼儿子,恐怕拘管坏了他,一时把二个山字磊将起来,这把馆就像喇嘛的帽子,黄到顶了。非徒无益,反害之。这‘松’字是第一件要遵的了。第二件两个字道是‘揸篷’。以这两个字绝,古今如今的人,不要说做先生要穿得体体面面,以起东家之敬,就是傍人看见这样体面人,可是混学钱骗饭吃的人。定要揸揸蓬蓬,馆才得稳。就不是做先生,如今人眼皮很浅,势利太重,见穿得略褴褛些,虽至亲好友,他向着你只作半个揖。穿得华丽起来,人见了一躬到地,畏而敬之。况我这把持衙门,越要盛服。不但官府肯听说话,人见我体面,他来寻我的更多。这一副齐整行头万万少不得的了。我曾记得唐朝有一个人,不知叫什名字,他曾有一首诗道:
而今不用好文章,只要胡须及胖长。
更有一般堪羡处,衣裳浆得硬帮帮。
当年已是如此,又何况于今日乎?第三件三个字是‘不要通’。这个不过说先生太通了,遇着愚卤的学生,难为为情。况且人太通了,满腹珠玑,岂肯做无耻的勾当,去骗馆谷篾东翁?馆就有些不妥了。要美馆把稳,所以说不要通。但这三个字与我合拍之极,不用去学。此时拿了去上剐桩要我通起来也不能够。可见我做先生,竟是秃子做和尚,天生成的。第四件是‘篾片东翁’,这四个字我更在行。不要说叫我奉承,虽使我舔痈舐痔,我的舌头比别人伸得还长些。不但于此,就是叫我尝粪,也只得就学勾践了。第五件是‘小心待馆童’。这有何难,我岂但馆童而已哉?连阖府大叔,长我者兄事之,倍于我者父事之,何愁不得其欢心哉?”
他有了这几种密诀,熟习于胸,所以宦实、宦萼暨阖府之人,莫一个不欢喜他,数年之中毫无闲言。他教那宦萼整整读了三年,一本《三字经》方完,完了从新又理,理了重复又念。又了二年余,尚犹不能记全。宦萼自己以为经已读过数遍,并天下才子恐也无赛于我,因此再也不去念别书。那游混公也不敢劝他再念别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