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富户部自从许了亲家成就女婿,每日以此事为念。一年值文宗科考,这宗师当日与他做过同寅,甚是契厚。再三请托,要替女婿进学,那文宗也自依情。府县考的名字容易,不消说得。到了道考,也进了学,热闹了一番。上秋乡试,这主考又是富户部同年同门,一出京就备了一分厚礼,半情半贿,求一关节要中女婿。那主考自然肯做分上。他进了三场,那文章不知从何而来。放傍之日,又轻轻巧巧中了一名举人。再说江南三学中有一种学霸,自己不读书,遇岁考时用银子老保一个三等。他一年的买卖,惟以把持衙门为事,议论风生,是非蜂起,专一罗织管事骗钱而已。今见贾文物中了,知他是新时小子,一窍不通。又知他丈人豪富,遂买谣言说富户部替女婿买的举人,希图马扁。孰不知他翁婿二人学了两句古语,叫做:
任他风浪起,稳坐钓鱼船。
且在家中摆酒唱戏,贺喜热闹,竟不理他。这几个学霸老羞变怒,遂一唱百和起来。说某人是某宦儿子,某人是财主贤郎,都是买的举人。为头的虽不多几个,有好生事的秀才就跟上数百,同去文庙中哭庙,又蜂拥着打到主考公馆门首。那主考知道了,不胜大怒,传地方官擒拿。江南人称为呆鹅头,那鹅见人走着,他却伸着大长脖子来吓人,被人一脚踢去,他反吓得跑得老远,江南人就是这个样子。无事之时,一人首唱,就有许多人帮衬。及至弄出事来,一哄跑个干净。起先有几百秀才,戴着方巾,穿双红鞋,手中拿把扇子,口中之乎者也的乱嘈乱闹。后来听得拿人,这些人谁知都是属屁的,一唧就不见了,跑得一个皆无,只剩得为头的七八个。主考将这几个人交与地方官。他连夜上本,别话一概不题,只说恶衿不中,欺凌主考。这主考是魏珰门下,遣人预先贿通,不消说得。这富户部见风声不好,恐连累了自己,叫女婿收拾了往京中去。一者躲是非,二者寻门路。备了有三千金的一分礼物,叫他到京送与阮大铖。这阮大铖是同乡同里的人,又素常相识。因他是魏忠贤第一个用事的门下,在京做官,轰扬天下,故去托他。又备了万余金厚礼,托阮大铖转送魏忠贤,要领贾文物拜他门下做个孙子,以为靠山,还求抬举。
贾文物到京,见了阮大铖,送上书信,交了礼物。阮大铖好生欢喜,次日即同去见了魏忠贤,送上厚礼。都是黄烘烘杯盘壶碗,金晃晃锦缎纱罗,卷轴尽唐诗宋画,骨董悉周鼎商彝、玉带犀杯、珍珠宝石。魏忠贤收了,贾文物又拜了门下做孙儿。魏忠贤先见了礼物,毫不介意。见贾文物认了孙子,倒觉欢喜。阮大铖将贾文物中了举,众人见他家殷实,想要诈骗,要求上公照看。又把江南秀才哭庙的话,大概说了数句。魏忠贤怒道:“前日我见本来,深恨这些秀才可恶。已批了旨,皆着责革问罪了。这贾孙儿中一个举多大事,明年咱偏中他个进士,看人怎样的?”阮大铖道:“这是上公天恩,他翁婿自图厚报。”忙叫贾文物叩谢。魏忠贤笑道:“你有咱这样个爷,连孙儿的进士也不能中一个,把咱的体面都没了。”向阮大铖道:“阮官儿,你同他去罢,叫他等着。”二人拜辞出来。果然次年春榜,贾文物又搭了一名进士,正是:
胸中何用书千卷,只要生来福运齐。
你道这魏忠贤一个没卵袋的太监,怎么就大到这样地位?是个什么来历出身?听我细细讲来,便知详细。他祖籍直隶河间府肃宁县人。他父亲属兔的,自幼小名叫做魏卯儿,人都顺口叫熟了,倒不知他的正经名字是什么。这魏卯儿生得着实标致,在县中当了一名门役。虽伺候过一个知县,却不曾作兴到他。这六房书办,无一个不同他契厚,穿的吃的用的倒都不愁。后来一个新任知县,系福建人,酷好男风。又因路远不曾带家眷赴任,就宠幸起他来,竟如伉俪一般,言听计从。那六房书吏都是他亲密极了的人,表里通连,替他在外边招揽过府,数年间他也弄有二三千金之物。知县因此声名大坏,被上司揭参了,革职回去。那时魏卯儿也有二十多岁了,不但腰中厚实,而且唇上渐渐长出那不情的胡子来。况且县官之坏因他而起,恐再来的官府若是知道,倘一责革,更觉无颜,就退了役回家。想要娶房妻小,浼托媒人替他寻一个标致女子。那媒婆道:“眼面前这些人家女儿我都见过,人物都只中中,没有甚么上样的。只有臭水沟住的卖扁食的边家女儿,她虽是个小户人家,那女子真有十分姿色,但听得人说未必是个真女儿了。你若不坟较,这倒是现成的,一说就稳。你要嫌她,只好别处慢慢打听。”魏卯儿听得这女子有十分姿色,动了火。想道管她是整是破,若错过了,焉知将来可还遇得着这样人物。因对媒人道:“我不论这些什么真女儿假女儿的,她就是真正黄花女儿,到我跟前,第二日依旧是个破了的,这有何妨?只要模样儿好就罢了。”媒婆道:“既如此说,我包管你必成。只要谢礼从厚。”说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