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就到了这个地步?那人见问哭着说道:小人姓钟,就是本京人。原也是个好人家儿女,祖上都是诗礼人家。因为自己不长进,自幼贪赌好吃才到了这个地位。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人的。钟生听得他是同姓,又觉得他彷佛当日哥哥的形状,心有所触,忙问道:你可有父母么?今在那里?他听见问这话,越发大哭起来,答应不出。钟生道:问你缘何不说?他方道:老爷若问到这上头,我越发该死了,所以不敢答应。钟生道:你只管说。他道:我父亲原在此处住,后搬到清江浦去开店。为了一场人命,把房子也卖了,才救出命来。小人不成器,赌输了没得还人,将父亲的几两银子输子,不敢回家。遂投了一个四川丰都县姓顾的四衙,跟了去。这些年顾四衙又死了,【丰都县的故四衙,焉有不死者。】小人空身出来。几千里奔到这里,想到清江浦去,我又不敢见我父亲。在这里要寻我的一个叔叔,总问不着。年程荒旱,几个钱用完了,衣服也当卖吃了。后来没法,只得讨饭。谁知连饭也化不出来,所以流落到这个田地。肚里空着,前日遇那场大雪,故此就冻倒了。要不是老爷的天恩怜救,小人此时也喂了猪狗了。钟生见他说的与向年嫂子话相近,忙又问他道:你叔叔叫甚名字?他做甚么事?他道:我的那叔叔比我只大三四岁,离他时,他才十来岁,我只七八岁。如今就在眼前也不认得,也不知他做何事业,所以找寻不着。他的名字我常见爹妈说,他在城外公家读书。叫做钟情。钟生听说,知他是小狗子了,却不认得。又问了一句道:你父亲叫甚名字?你母亲姓甚么?他道:我父亲叫做钟悛,我母亲姓鄂,我叫小狗子。钟生上前一把抱住他,哭道:我的侄儿,我就是你亲叔叔钟情了。小狗子把他看了一看。
【看了一看他,妙。犹相逢是梦中也。】重复跪倒,叩了几个头,放声大哭了一场。钟生把他拉着到了内里,指着钱贵,对他道:这是你婶娘。他也叩了头。又指着代目,道:这是你小婶娘。他又要叩头,钟生拉住道:作辑。他把手一辑。又叫了钟文、钟武来拜见了哥哥。然后叫他坐下,问道:你父母如今可知道怎么样了?他又哭起来了,道:侄儿不肖,自从出来,如今已十多年了,并不知父母音耗。钟生也流着泪,将他上京会试时,遇见鄂氏已嫁了何家,并他父亲已死了,无力买地水葬的话对他说了。那小狗子听了这话,站起来向着墙尽力一头撞去,血流满面,倒在地下。钟生惊得忙抱住,叫道:侄儿,你快醒来。叫了有多声,只见他喉中声响,总不做声。钟生要热水,钱贵忙递过。撬开牙灌了几口,听得喉中一声响,吐出两口鲜血,大哭道:侄儿此刻就死已是迟了。叔叔不杀我,还救我做甚么?钟生哭道:那是你幼年无知,你如今就死也救不转你父亲了。你若能改过自新,你父亲也就瞑目了。劝抚了一会,替他把血拭了,包好了头,扶他起来。叔侄二人悲悲切切,连晚饭都没吃。
过了一夜,次日,叫他洗浴了。钟生取出自己一身新衣,叫他彻底更换。这日梅生来,闻知他们叔侄相逢,约了宦萼、贾文物、童自大公分来贺。钟生领着小狗子都去回谢,又请酒,也闹了数日。钟生每日留心看侄儿可能改过,见他时常提起父母来就暗暗悲啼。钟生甚惨然,知道他有自悔之意,心中暗喜。又暗地吩咐钟用,叫诱他外边去戏耍,他总不听。后来多次了,他怒起道:我是要该死的人,叔叔把我还当人看。我再有丝毫不成器,不但叔叔杀我,我父亲阴灵自然就杀了我了。再要来这样引诱,我就告诉叔叔与你了不成。钟用复了钟生,钟生又悲又喜。喜的是侄儿改过,将来可以接续哥哥一脉。悲的是侄儿虽然会着了,但哥哥已没了,嫂又嫁了人,一家永不能再会了。过了几日,钟生替他起了个名字,叫做钟自新,字又新。又迟了两个月,钟生叫媒人替他寻媳妇。他知道了,对钟生道:侄儿蒙叔父收养,侍奉一生,再不娶妇的。钟生道:这是何故?他又哭起来,道:我父亲因我气死,母亲因我死无依,方才嫁人。侄儿若是长进,父亲末必得死。就是父亲病故,有我养活,母亲也末必改嫁。想到这里,恨不得自己拿刀割出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