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据老爷这样说,是没用的了。捶捶胸,望天叫一声道:天爷爷,苦死我老爹了。掉了两点泪。才要走,宦萼道:你站着。叫小厮称了五两银子与他,道:我怜你一点孝心,这银子给你买鸭子与你父亲吃,赶着赎了衣服穿,剩下的留着做卖菜的本钱。他眼睁的望着,不敢用手接。宦萼道:你为何不要?他道:老爷请收起来,不要同我小人们玩笑。宦萼道:我好意给你,同你玩甚么?他笑道:老爷当真都是赏我么?
宦萼道:既与你,如何不真?他笑嘻嘻才伸手来接,又连忙缩回。看着宦萼,只是笑。【形容得妙极。一生卖菜之人,同人争一文钱,费多少唇舌。今宦萼给银五两,实是梦想不到,疑天地间无此等事,非写其呆态也。】宦萼叫小厮塞在他手中,他见果是真了,接过来,叫道:我的恩人老爷,【他叫这一声,抵得做官的几百个德政碑。】我看天底下也没有你这样第二个好人。【实心称赞,非比他人假奉承语。】等我老爹病好了,同到这个地方来与你老人家磕头罢。【刻舟求剑,有人行之,不可笑他此语。】我不认得你府上在那里住。说了,欢喜得跪倒在地,叩了十来多个头。宦萼叫小厮拉,也拉不起来。直等他叩得兴足了,才爬起来。把那银子看了看,叫旁边一个人道:你拧我一下看可疼,还是做梦是醒着呢?旁边人说,大青天白日里做甚么梦?你快做你的事去罢。他道:不是梦,难道竟是真?
哈哈笑道:好老爷,好人,好人,好老爷。欣欣而去。
宦萼也就回家。在马上也自得意,道:这两件虽算不得大好事,【宦萼此想,不脱膏粱气味。他以为银子用得少,算不了大好事。孰不知全人之孝,济人之急,乃天下第一大好事也。】也算发了一个市,【这才真是开市大吉。】不枉出来一场。到家歇息。他但无事,就出来大街小巷的走。那一日,见许多人围着那里看。宦萼也催马上前一望,只见一个人打着一个人,拳头脚尖齐上,口中侉声侉气不住的骂。那个捱打的也不敢回手,只用手遮拦。这人动手的只是打。宦萼看了动疑,叫小厮拉他过来,要问他的缘故。他那里肯依,只是挣着打。宦萼喝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打死人不要偿命的么?好意劝你,要问你话,怎这样牛?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就有万分不是,你打着,他不敢回手,就罢了。还要怎样?你仗着汉子大行凶欺负他软弱么?
那人见宦萼装束像个官长,责备他不是,方歇住手。向宦萼道:老爷不知内中的情弊。俺打死这没良心狗娘养的,情愿替他偿命。宦萼道:你们为甚么大事,就这大的仇恨?那人见问,便恨恨道:老爷请听言,事情虽小,叫作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俺是山东人,俺名字叫作毕本。因家乡荒乱,到了这儿。又没多大的本钱,只有十来两银子,做个货郎,挣个馍馍吃,住在一个店里。指着那捱打的道:这个没良心狗娘养的,他叫作赖盈,也是俺一搭儿的人,同在店里住着。他得了病,俺与他非亲非故,看乡亲面上,替他请医生吃药。俺早晚得闲,还扶侍他。他身边又无有一个大钱,俺既照看他一场,只得替他担着。他病了几个月才好,后来算了算,连药银店钱就该着六七两。
他身上又没件衣服,寒冬冷月,只得又替他赊了几个布同棉花,通共该八两多银子。这项银子没处出,他求俺替他借几两还了人,他去佣工挣了来还。俺一来看他还老实,二来是俺的首尾,只得向俺绒线铺主顾哀求,俺作硬保,借了十两银子,才还人了。剩下一两多些,他留下盘费。原说定出去佣工,挣的多,陆续着还他本钱。就不能还本,年年清他的利钱,也还可以行得。谁知这没良心狗娘养的,不知在那搭儿里去了三年,躲得影儿不见。铺子里主顾依不得了,问我保人要。要打要告,算起本利来,该他十七八两,刚刚把俺的本钱作了去。我为他连累一场,水也没喝他一钟,如今倒弄得我这半年来当了个干净,无穿少吃,我这条命不是他坑送了么?今日要不是撞着他,他还躲着呢。因此我情愿打死这没良心的,替他偿命。老爷请说,叫人恼不可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