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走之间,到了一个店门口,见一个大汉。生得豹头环眼,颏下一部虬髯,六尺四五身材,三十八九年纪。在那里背叉着手,白眼望天,不住长吁短叹。宦萼见他凛凛一条大汉,像有十分心事一般。又见那店主在一旁陪着笑脸说话,觉有缘故。勒住系缰,把马蹄放慢了些。听得那大汉道:俺这样的男子汉,是少你的饭钱的么?等俺的亲戚来,自然一齐开发你。那店主陪着笑,道:怎么敢说爷上少饭钱?但小店本钱短少,供应不来,求爷多少给些,以便预备爷的酒饭。那大汉道:俺身边若有银子,何用你说?实在难为你,我岂不知道。但俺此时在客边,何处去设法?
复了长叹了一声,道:
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
宦萼想道:看这人的相貌,是个尘埃中的英雄,定非落魄之人。趁他在穷途,何不结交他一番?遂下马走到跟前,拱手道:尊兄高姓?贵处那里?为何在此长叹?那人见他气宇轩昂,也拱手道:小弟贱姓鲍,山东泰安州人。请问贵姓?那店主道:这位老爷是我们这里有名行好事的宦老爷。那人道:闻名久矣。敝省的人常称述三位的大德,不想今日在这里幸会。宦萼道:何敢当尊兄过誉。那人道:尊兄不嫌蜗陋,请到小寓坐一坐。宦萼正要问他话,说道:弟正有事请教。遂携着手同到店里一间客房内。重复作揖,然后坐下。宦萼问道:尊兄有何贵干?到此又有何事萦心,浩然长叹?方才这店家说甚么饭钱,不妨细细见教。那人叹了一口气,道:小弟贱名鲍德,寒家虽不敢称为富足,也还有几十顷地,将就也还过得。我家姑母年老寡居,只有一个家表兄,姓辛名同。自前岁贩了几千金货来在贵处发卖,曾有信寄回,说在评事街行里住着。不意他三年不回家,姑母忆儿成病。【人家父母见儿远出,无不望其速回。无奈儿子一去,将父母忘却。古诗云: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凡人子远游,当将此四句念熟。】恐差家人不的当,命弟前来叫他回去。弟来时也还带了几十两金路费来的,因见途中贫苦无食的人甚多,伤心惨目。弟以为到了这里,寻见了家表兄,自然就有盘费了,遂将身边的银子三钱二钱的都散了贫人,仅存了些须路费。不想到了这里,找到行里去问。说在此住了将二年,又往湖广去了。弟要往湖广去寻,又不知他在那一府,又没有路费,只得在这店中住着等他。一住三个月,杳无音信。弟又食量颇雄,一日酒饭肉菜之类,非三腥不能饱。前月有些衣服都卖了,打发了他的店钱。这个把月,实在没处设法。又在异乡,举目无亲,向谁告贷。也怪不得店家琐碎,他能多大本钱。
复大笑,拍着肚子,道:倒被贱腹装了他十来多两在里面,叫他如何供应得来?弟欲回不能,欲住不可,故不觉发叹。不意惊动尊兄。宦萼笑道:原来是为这些微小事。弟若早遇尊兄,台驾也回府久矣。向店主道:鲍爷差你多少饭钱?店主道:额定三钱银,到今日正四十天,共该纹银十二两。令小人如何搁得住,所以才大胆开口向鲍爷说。宦萼道:我从不曾听见南京的店钱三钱一日,你不许欺生。店主道:小人开着店,怎么敢欺生?别人每日只五分银子,鲍爷一日用肉五斤、酒十壶,这两样就是二钱五分,一日还得二斤米饭,油盐小菜青菜豆府之类,算起来小人还是白伺候,一文还不得落哩。宦萼向鲍德道:兄真英雄也。他大笑道:弟所谓酒囊饭袋耳,何足为道。宦萼吩咐小厮,你称十二两银子给店家。就叫店家快去叫一乘轿来,送鲍爷到我家去。那店主得了银子,欢喜非常,锁在柜内,飞跑叫轿子去了。宦萼因向鲍德道:这店中非尊兄住的地方,可到舍下去,别有商议。把行囊都发了同去罢。弟先到舍下恭候。鲍德道:萍水相逢,怎敢当尊兄如此过爱?宦萼道:我辈相遇,何必故作这套语?
鲍德道:尊兄既是豪杰举动,弟亦不敢作腐头巾的虚套了。宦萼起身作别,吩咐一个小厮等着同去。鲍德同到店门口,宦萼一拱手上马,道:专候尊兄的大驾了。他到了家中,就吩咐预备下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