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宦萼在家,门上传进来说,有一个姓辛的山东人要见。宦萼知是鲍德的表兄了,忙走出来迎着到书房,相揖坐下。宦萼知是鲍德的表兄了,忙走出来迎着到书房,相揖坐下。宦萼看他面白黄须,狼腰虎背,细条身材,也好一个相貌。他动问鲍德的信,宦萼将店中偶遇,接了来家,留住了数日,并打发起身回去的话说了。道:去了两个多月,大约久矣到家了。辛同再三致谢。宦萼又道:尊堂在家悬望,兄也当速回才是。湖广这一次的买卖定然是得意的了。他蹙额道:去的时候生意倒也甚好,闻得贵处米价涌贵,在湘潭贩了几千两银子的米下来。不意途中遇了张献忠的贼兵,抢掠一空。小弟落在水中,幸喜自幼颇知水性,逃得性命。只剩孑然一身,行囊俱失。亏得别船一个老客见怜,带了下来。昨晚才到,且到旧行家看看有乡亲在此,问个家信。他言舍表弟曾来过,临去时留下信,若小弟来时,叫到尊府来问。故此来惊动。宦萼道:既如尊言,归途盘费何以设处?辛同道:为今之计,没有别法,除非向旧行家借贷些须,还不知他可肯慨诺?宦萼叫家人取了三十两银子来,说道:本要奉留盘桓数日,恐尊堂得了令表弟的信,越发盼望。些微路费,可以到府了。今日尚早,就请渡江。雇了头口,星夜回府罢。到家致意令表弟,容图后会。辛同道:蒙尊兄盛情,愚弟兄言谢不尽。小弟也不敢假作廉辞,竟拜领大德了。就此拜别,小弟即刻长行矣。宦萼留他吃了酒饭,送到门外而别。
倏忽秋尽冬来,大雪初霁。宦萼出门,要遇好事做一两件。信着马蹄,缓缓而行,大街小巷串了一会。走到一条避静巷内,见一个人两眼哭得红红的,身上穿得甚是单寒打门内送出一个人来,含泪嘱道:事求速些为妙。那人道:我知道,明日定有回信。拱拱手去了。这人又掉了几点泪,叹了一口气,抬头望望天。【望望天,妙甚。欲开口告人,无们可诉。欲告之于天,奈天又高而难听,只得叹气望望而已。写尽穷人苦楚。】惨惨凄凄,折身进去。宦萼想道:这人虽穿得褴褛,形状举动像个正经人。定有万不得已的事,方这样伤心。我问他一问,或有急难,我何不救他一救。遂打着马进他院中来。
那人来到房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听得后面马蹄子响,回头一看,却认不得。见他肥马轻装,又跟着一两个小厮,忙迎了过来。问道:老爷寻谁?宦萼下了马,一拱手,道:就是来寻你。那人惊道:素不曾拜识过尊颜,老爷下降,有何吩咐?宦萼道:且到你屋里去讲。那人道:寒家不堪得很,故此不敢奉让进去,恐屈了尊。宦萼道:这有何妨?那人见说,只得推开门,让了进去。宦萼到了里边一看,果然不堪之甚。两门透风的房子,四面墙上大洞小眼,头顶上还有几个天窗。逆风凛烈,刮得飕飕声响。大严冬天到屋里,连个火星儿也不有。两张破板床上,铺着两床破草帘,还铺着破竹席,连被也没有一床。床上蹲着两个妇女,还有两个孩子,都穿着稀烂的衣服,肉都露出在外边,抖抖的战。那人掇过一张破竹椅,掸净了灰,让宦萼坐下。宦萼道:你也请坐了好讲话。他谦让了一番,然后拿了一条三只脚的板登坐下。宦萼道:兄贵姓?他道:不敢,贱姓向,贱名惟仁。不敢拜问老爷上姓。宦萼道:我姓宦。向惟仁道:想就是去岁舍衣服救穷人的宦大老爷了。宦萼笑道:怎么这点小事人都知道?向惟仁道:久仰老爷大名了。老爷是贵人,下临贱地,有何吩咐?宦萼道:我才在门口过,看见兄送出那个人去,满面惨容,必有万不得的事,特来相问。向惟仁但低头叹气,一时不便回答。宦萼道:兄何妨从实告我,不须隐讳。向惟仁道:承老爷殷殷下问,只得要直禀了。寒家当日也还可以将就过得,做着千金的买卖,向日也曾为过人。连年运气不济,做着的就折本,连旧房子也卖了。寻了这两间破屋栖身,数年不曾修葺,越发倒败了。因前岁借了阮大铖老爷府上银五十两做本钱,又遇着这两年年程荒歉,人口多,就吃掉了。如今三年整,本利该他百金。终日来索,没得还他。他的管家看见小女生得干净,回去说了。阮大爷要拿小女去学戏,准算本利钱。小人怎肯把亲生骨血送去做这样下流的事?若若不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