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萼正走着,见一个老儿拉着一个小伙子,许多人在那里劝。宦萼看那老儿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他的姓来。问他道:你老人家好面善,你为甚么事?那老儿认得他,答道:宦老爷,我是葛子恩,你贵人不认得我了么?这是我那不长进的儿子,叫做葛器。我一生一世苦挣了廿两银子,我两口子都年老了,留着做棺材本的。他殴死殴活定要借去做生意,去了几个月,不知在外边怎样嫖赌,花光了回来,说是折了本。这样不孝的奴才,我定要送官处死他。宦萼道:你老人家有几位令郎。葛老道:这一个就足够了,我还禁得有几个?宦萼道:你既然只这一个,要送了他,后来老了靠谁发送?他道:我死了,靠这奴才,还有本事挣口棺材与我么?不过是狗拖猪啃。不如今日送死了他,我且出这一口气。没有他,我倒罢了。古语说: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阳沟里,就是棺材。我也顾不得这些了。宦萼问葛器道:你怎就花了你父亲的银子,叫他这样的恨怒,割恩绝义的?葛器道:老爷,这事冤屈死人。我又不嫖又不赌,如何会花?时运不济,两三次生意做不着,就折得个精光。我家老爹和我合气,咬住这么说,叫我没得辨,只得凭他老人家罢了。宦萼叫小厮称了廿两银子做棺材本,道:你父子好好的回去罢。那老儿笑嘻嘻的道:怎敢当老爷赏?一面推辞,一面就纳之于袖了。葛器叩谢,宦萼拉他起来。他父子二人欢欢喜喜,一点怒气也无,和和气气说着话回去了。
宦萼骑上马正走,忽见一家门口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气愤愤的,脸脖子胀得乌紫,靠在门枋上。内中一个妇人泼声泼气的大骂。宦萼勒住马,问那人道:你姓甚么?为什事气得恁个样子?那人正受了一肚子脏气,没得诉处,听见问他,往内指着道:老爷请听听。宦萼侧耳听时,那妇人骂道:穷忘八,人家嫁汉子原是图吃图穿,叫我成日熬清受淡的。你既没有本事养活老婆,留我做甚么?你与了我休书,像我这样的能干老婆,不是说大话,怕嫁不出好汉子来么?三只脚的蟾寻不出来,像你这两只脚的汉子,要无千带万多的很呢。嘴里骂着,把桌子板凳打得一片声响。宦萼听了,问道:端的为甚么缘故?那人叹恨了一声,道:小人叫做方器生,这妇人是我的妻子薄氏。成日家横草怕拈,竖草怕动,只是要好的吃。小人开了个小酒店,苏碟小饮,就在这巷口。倒好来,每日无移的赚钱数银子。一日除日用之外,还有多的。每晚有剩下的荤菜拿回来,又带两壶酒与他消夜,一句闲话也没有。小人前因病了,两个来月就把本钱花用了。如今不做买卖,没得给他吃,终日这样吵吵闹闹的。刚才吃饭,他要买些熟肉吃。家中又没一个钱,连饭碗都摔掉了。骂了这半日还不住。宦萼道:你这酒店也得多少本钱。方哭生道:桌凳壶碗锅灶器皿家伙都是旧有的,不过买些鸡鱼虾笋香肠肉什件肫肝之类,酒是抬两坛卖两坛,四五两银子就够了。宦萼叫小厮称了五两银子给他,他不敢接。宦萼笑道:我给你做本钱的,你收了,我还有话说。遂下马,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方器生谢了,拿着进去。
宦萼轻轻蹑足跟了去,在窗下窃听。那方器生到了房中,薄氏骂道:倒运鬼,背时鬼,你今日晚上没有肉与我吃,我明日早起卷卷拍拍屁股,各人寻好汉子去,你不要见怪。方器生把银子往桌子上一丢,说道:不要骂了,等我明日发市,开了辅子,写休书与你另嫁就是了。那薄氏正骂着,一眼见了银了,一脸的笑。忙跑到跟前,道:好东西呀,你是那里的?
方器生道:你是要去的人了,管我这闲事怎么?那薄氏笑嘻嘻的道:你有了银子,大风大雨的,我望那里去?方器生道:你妇人家好见短,见我没挣头,就要嫁汉子去。见了银子,就不去了。那薄氏笑着道:你道我当真要去么?恩恩爱爱的夫妻,往那里去?不过是激你的意思。不亏我这一激,你肯弄这银子来么?不说买些好肴打两壶好酒来谢谢我,倒还说我的不是。怪不得人说男人没良心,还是我妇人家的心肠好。哈哈的大笑。方器生又是那生气,又是那好笑,便道:你吵闹了这些日子,此时见了银子,就说这些鬼话。薄氏笑道:你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难道自己的贤德妻子拿假话激你,都听不出来么?你今后开了辅子,有得酒肉我吃,看我可做声?再要吵闹,就舌头上长个碗大的疔疮。你不听见人说,八十岁的妈妈嫁人家,不图生长只图吃么。况且嫁丈夫图的是甚么?原图上下两张嘴都有肉吃。又笑个不住,道:不要讲闲话,且快拿钱,把银子买些酒菜来,我替你道喜。那宦萼忍不住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