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集之一
经解
易图论(上)
《易图》非伏羲之书也,此邵子之学也。“昔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盖以八卦尽天地万物之理,宇宙之间,洪纤巨细,往来升降,生死消息之故,悉著之于象矣。后之人苟以一说求之,无所不通。故虽阴阳小数,纳甲飞伏、坎离填补、卜数只偶之类,人人尽自以为《易》,而要之皆可以《易》言也。
吾尝论之:以为《易》不离乎象数,而象数之变至于不可穷。然而有正焉,有变焉。卦之所明白而较著者为正,旁推而衍之者为变。卦之所明白而较著者,此圣者之作也,执其无端,以冒乎天下;旁推而衍之,是明者之述也,由其一方,以达于圣人。伏羲之作,止于八卦,因重之,如是而已矣。初无一定之法,亦无一定之书,而刚柔之上下、阴阳之变态极矣。夏为《连山》,商为《归藏》,周为《周易》。经别之卦,其数皆同。虽三代异名,而伏羲之《易》即《连山》而在《连山》,即《归藏》而在《归藏》,即《周易》而在《周易》,未尝别有所谓伏羲之《易》也。后之求之者,即其散见于《周易》之六十四卦者是已。今世所谓图学者,以此为周之《易》而非伏羲之《易》,别出《横图》于前。又左右分析之,以象天气,谓之《圜图》,于其中交加八宫,以象地类,谓之《方图》。夫《易》之于天气、地类盖详矣,奚俟夫图而后见也?且谓其必出于伏羲?既规横以为圜,又填圜以为方,前列六十四于《横图》,后列一百二十八于《圜图》,太古无言之教,何如是之纷纷耶?诸经遭秦火之厄,《易》独以卜筮存。汉儒传授甚明,虽于大义无所发越,而保残守缺,惟恐散失,不应此图交叠环布,远出姬、孔之前,乃弃而不论,而独流落于方士之家,此岂可据以为信乎?
《大传》曰:“神无方,《易》无体。”夫卦散于六十四,可圜可方。一入于圜方之形,必有曲而不该者。故散图以为卦而卦全,纽卦以为图而卦局。邵子以步算之法,衍为《皇极经世》之书,有分秒直事之术,其自谓先天之学固以此。要其旨不叛于圣人,然不可以为作《易》之本。故曰,推而衍之者变也,此邵子之学也。
易图论(下)
或曰:自孔子赞《易》,今世所传《易大传》者,虽不必尽出于孔氏,而岂无一二微言于其间?子之不信夫《易图》,以为邵子之学则然矣,而邵子之所据者,《大传》之文也。不曰“《易》有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乎?此其所谓《横图》者也。又不曰“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乎?此其所谓伏羲卦位者也。又不曰“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乾》,劳乎《坎》,成言乎《艮》”乎?此其所谓文王卦位者也。曰:此非《大传》之意也,邵子谓之云耳。
夫《易》之法,自一而两,两而四,四而八,其相生之序则然也。八卦之象,莫著于八物。而天地也、山泽也、雷风也、水火也,是八者,不求为偶而不能不为偶者也。帝之出入,《传》固已详之矣。以八卦配四时,夫以为四时焉,则东南西北,繄是焉定,非文王《易》置之而有此位也。盖《说卦》广论《易》之象数,自三才以至于八物、四时,人身之众体,与天地间之万物,何所不取?所谓“推而衍之”者也,此孰辩其为伏羲、文王之别哉?虽《图》与《传》无乖剌,然必因《传》而为此《图》,不当谓《传》为《图》说也。
且邵子谓先天之旨在卦气,《传》何为舍而曰“天地定位”?后天之旨在八用,《传》何为舍而曰“帝出乎震”?《传》言卦爻象变详矣,而未尝一言及于《图》,所可指以为近似者,又不过如此。自汉以来说《易》者,今虽不多见,然王弼、韩康伯之书尚在,其解前所称诸章,无有以《图》为说者,盖以《图》说《易》,自邵子始。吾怪夫儒者不敢以文王之《易》为伏羲之《易》,而乃以伏羲之《易》为邵子之《易》也,不可以不论。
易图论(后)
或曰:子以《易图》为非伏羲之旧,固已明矣。若夫“河以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出地符”,所谓《河图》《洛书》可废耶?盖宋儒朱子之说甚详,揭中五之要,明主客君臣之位,顺五行生克之序,辨体用常变之殊,合卦范兼通之妙,纵横曲直,无不相值,可谓精矣。
曰:此愚所以恐其说之过于精也。夫事有出于圣人,而在学者有不必精求者,《河图》《洛书》是也。圣人聪明睿智,德通于天。符瑞之生,出于世之所创见,而奇偶法象之妙,足以为作《易》之本,理亦有然者。然曰“《河图》《洛书》圣人则之”者,此《大传》之所有也。通《乾》流《坤》,天苞地符之文,五行生成,戴九履一之数,非《大传》之所有也。以彼之名,合此之迹;以此之迹,符彼之名。不与大《易》同行,不藏于博士学官,而千载之下,山人野士持盈尺之书,而曰古之图书者如是,此其付受,固已沉沦诡秘,而为学者之所疑矣。虽其说自以为无所不通,然此理在人,仁者、知者皆能见之。龙虎之经,金石草木之卜,轨褷占算之术,随其所自为说而亦无不合,岂必皆圣人之为之乎?
《大传》曰:“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夫天地之间,何往非《图》,而何物非《书》也哉?揭《图》而示之曰,孰为上下,孰为左右,孰为《乾》《兑》《离》《震》,孰为《巽》《坎》《艮》《坤》,天之告人也何其渎?因其上下以为上下,因其左右以为左右,因其《乾》《兑》《离》《震》以为《乾》《兑》《离》《震》,因其《巽》《坎》《艮》《坤》以为《巽》《坎》《艮》《坤》,圣人之效天也何其拘?且彼所谓效变化、则垂象者,毫而析之,又何所当也?使二图者果在,如今所传,然其所谓精蕴者,圣人固已取而归之《易》矣,求《图》《书》之说于《易》可也。子产曰:“天道远,人道迩。”天者,圣人之所独得,而人者,圣人之所以告人者也。告人以天,人则骇而惑;告人以人,人则乐而从。故圣人之作《易》,凡所谓深微悠忽之理,举皆推之于庸言庸行之间。而卦爻之象,吉凶悔吝之词,不亦深切而著明也哉!圣人见转蓬而造车,观鸟迹而制字,世之人求为车之说与夫书之义则有矣,而必转蓬、鸟迹之求,愚未见其然也。
孔子赞《易》,删《连山》《归藏》而取《周易》,始于《乾》而终于《未济》,则《图》《书》之列,粲然者莫是过矣。今夫冶之所贵者范,而用者不求范而求器也;耕之所资者耒,而食者不求耒而求粟也。有《图》《书》而后有《易》,有《易》则无《图》《书》可也。故《论语》“河不出《图》”,与凤鸟同瑞而已。《顾命》“《河图》在东序”,与兑弓、和矢同宝而已。是故《图》《书》不可以精,精于《易》者,精于《图》《书》者也。惟其不知其不可精而欲精之,是以测度摹拟,无所不至,故有九宫之法,有八分井文之画,有《坎》《离》交流之卦,与夫孔安国、歆、向、杨雄、班固、刘牧、魏华父、朱子发、张文饶诸儒之论,或九或十,或合或分,纷纷不定,亦何足辩也!(旧刻直云“宋儒朱子之说详矣”,无“揭中五之要”以下四十余字,今从抄本补入。又“何物非书也哉”之下,常熟刻本有“卖兔之书未必起于兔,观鱼之乐未必出于鱼”十八字。按后段有造车制字之喻,又有冶范耕耒之喻,此复有鱼兔之说,似设喻太多。疑常熟刻是初本,而昆山刻删去者是定本。今从昆本。曾孙庄识。)
大衍解
大衍者何也?所以求卦也,卦必衍之而后成也。衍法因蓍而起,蓍之半,故为五十也。其衍以四十八进、退、离、合,成阴、阳、老、少之画,与其初挂之一,亦不尽五十,故用四十九也。衍之变,自分二而定也。其挂,其揲,其抋,所以衍之也,等之四十八而已矣。分而挂,挂而揲,揲而归奇,乃所以不齐也。
归奇者何也?四十九之策,若得老阳之九,除初挂必有十二之余;若得少阴之八,必有十六之余;若得少阳之七,必有二十之余;若得老阴之六,必有二十四之余。其所余之数,不揲而归之抋者,此所谓治数之法举其要也。九具于揲,则三奇见于余;六具于揲,则三偶见于余;七具于揲,则二偶一奇见于余;八具于揲,则二奇一偶见于余。不必反观其在揲之数,而已举其要,此所以为营之终也。
其曰“《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二篇之策万有一千五百二十”何也?此揲之以四之数也。挂抋虽举其要,而七、八、九、六之数,仍以在揲之策为正。挂抋十二,无当于太阳之九,而揲四之三十六,则九也;挂抋十六,无当于少阴之八,而揲四之三十二,则八也;挂抋二十,无当于少阳之七,而揲四之二十八,则七也。至于太阴之六,虽其数相当,而以前三者为比,亦必揲数之二十四而为六也。故七、八、九、六者,自揲之以四而取也。阳道盈而主进,太阳进之极,而数最多。极则退矣,故为少阴之三十二。阴道乏而主退,太阴退之极,而数最少。极则进矣,故为少阳之二十八。若挂抋之策,因过揲而见者也。故阳本进而反见其退,而数之少至于十二;阴本退而反见其进,而数之多至于二十四。此历家逆行之术也。故曰:“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又曰:“当期之日”,而“归奇以象闰”也。闰也者,时与日之余也。
洪范传
《洪范》之书起于禹,而箕子传之。圣人神明斯道,垂治世之大法,此必天佑于冥冥之中,而有以启其衷者。故箕子以为传之禹,而禹得之天。汉儒说经,多用纬候之书,遂以为天实有以畀禹。故以《洛书》为九畴者,孔安国之说;以初一至六极六十五字为《洛书》者,二刘之说;以戴九履一为《洛书》者,关朗之说。关朗之说,儒者用之。箕子所言“锡禹《洪范》九畴”,何尝言其出于《洛书》?禹所第,不过言天人之大法有此九章,从一而数之至于九,特其条目之数。五行何取于一,而福极何取于九也?就如儒者说,《洛书》之数,纵横变化,其理甚妙,禹顾不用,而姑取自一至九之名,其亦必不然矣。夫《易》之道甚明,而儒者以《河图》乱之;《洪范》之义甚明,而儒者以《洛书》乱之。其始起于纬书,而晚出于养生之家,非圣人语常而不语怪之旨也。
《洪范》之书,以天道治人。圣人“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不过行所无事。少有私智于其间,即鲧之“汩陈其五行”也。读《洪范》者,当知天人浑合一理。吾之所为,即天之道;天之变化昭彰,皆吾之所为。宇宙之间,充满辟塞,莫非是气,而后知儒者位天地、育万物之功,初不在吾性之外。“天阴骘下民”,“天锡禹《洪范》九畴”,与五纪之天、稽疑之天、庶征之天、五福六极之天,其天一也。
九畴并陈,若无统纪,而义实联络通贯。皇极居中,而以前四畴会为皇极,后四畴皆皇极之所出。五行,天道之常。敬之于五事,所以修己;厚之于八政,所以治人;叶之于五纪,所以钦天。皇极之道,尽之于是。而后以五事施八政,而时用其鼓舞之权,则谓之三德;谋及乃心、卿士、庶人,而命龟诹筮,则谓之稽疑;察肃、掞、哲、谋、圣之应,则谓之庶征。以皇极敛福,则有福而无极。前四畴责之于己,治天下之根本要会;后四畴取之于外,治天下之枝叶绪余。箕子于皇极而言五福,于庶征而言五事,此其可见之端也。敬、农、协、建、掞、明、念、向、威,各以一字该一畴之义,下文不过叙其目而演之,要无出此九字之中矣。敬者,一心之主宰。敬则五事之则见,而为肃,为掞,为哲,为谋,为圣;不敬则五事之则失,而为狂,为僣,为豫,为急,为蒙。敬之用,非在外也,得其恭、从、明、聪、睿之则而已。
八政者,所以厚民也。为之饮食,为之货贿,为之祭报,为之居室,为之交好,所以厚之也。至于斩伐咸刘,陈于原野,肆之朝市,亦所以厚之也,期于胥匡以生而已矣。人主不达乎厚用之意,则建官立政,漫无可据,此官方之所以错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