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所损益如何论
圣人之制礼,不能不以所可为者而遗后世也。圣人之制礼,尽吾力而求工于文章度数之间,使后有作者,不能加毫末于此而无所损益焉,亦何不可之有。呜呼,亦独不为世变虑耶?世变之来,圣人盖审之熟矣。人情物变,不能常如一日,圣人亦岂能以用之一世者,先数百世而为之文章度数以尽其变乎?势必有所穷也,穷则必断之以弊矣。虽有圣人者作,亦将奈之何哉?故莫若以其所可损益者遗之,使之可损则损,可益则益,与物推移,随时消息,常不至于穷而有所弊。夫惟不至于穷而有所弊也,则庶乎百世之可继乎?吁,此三代圣人之制礼,以其所可为者遗后世也。
而或者之论则曰: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一日无礼则乱。三代圣人之制礼,不敢尽吾力而为之于其先,而常以所可为者而遗后世,则是三代之世,君臣、父子、夫妇、长幼,其礼犹有所未备,必至于后世有所损益而后备,毋乃不可乎?曰:此非知本末之论也。三代之礼,所损益者文也,无所损益者本也。三纲五常,其本也;文章度数,其文也。三纲五常虽历千万世而不有所损益也,文章度数虽以一代之兴亦必有一代之所损益。是何也?文章度数之用,常与人情物变相寻于无涯,人情物变不能常如一日,则文章度数亦岂能常如一日哉?吁,此三代圣人所以不敢竭吾力而为之,而常以其所可损益者而遗后世也。
礼之为物,所以管世俗而防民情,昭人物以化天下,日趋而日变,而日以异。凡其登降之节,揖逊之容,与夫器用之饬,冠裳之仪,宾客祭祀之事,必欲其详且尽,而使来者无毫末之可加,而不能有所损益焉,其可乎?吾逆知其不可也。是故穴居野处之不如宫室,茹毛荷毳之不如衣裳。上古圣人,其智非不足以办此,而必待尧舜氏作而后易之者,盖虑变也。则圣人其敢先时变而为之,惟恃吾力之所及,而不计世变之无穷耶?此三代圣人之于礼,宁使吾被有所损益之名,毋使后世无加之之所;宁使礼制有所沿革而常新,毋使礼文无所增损而终弊。故夫养老之礼一也,夏则燕衣,商则缟衣,周则玄衣;祭祀之礼一也,夏则尚明水,商则尚醴,周则尚酒。堂一也,而有世室、重屋、九筵之异;辂一也,而有用木、用革、用玉之殊。凡若是,皆三代之所损益也。夫自二代而至于周,礼之仪文,其所损益犹且若是然矣,其或继周至于百世,则其文章度数之间,夫岂无所损益者耶?此制礼圣人逆知时变之所趋,必至于有所当损、有所当益,不敢尽吾力而为之常,以其所可为者遗后世也。
虽然,周之文亦岂容轻有所损益于其间哉?继周者秦,区区损益,无足议者。汉继秦,独非礼所损益之时乎?野外之容,徒事绵蕞,两生不来,良有以也。盖至于武帝之世,承平日久,百年可兴,博士弟子之习稍有可观者,而议礼君子犹不以三代之所损益而予之,此又可以观世变矣。
子谓武未尽善
论曰:圣人之心,苟有所不足于中者,无隐也。以圣人之心,何至于有所不足者?而事变之来,不能尽如意也。事变之来,不能以尽如吾意,而吾适遭其所穷,不得已焉而冒为之,圣人之心始病矣。夫惟其病于此者,而天下之大,无足以解吾之戚然、愧然之意,盖将所在乎见之,而不能以自禁。见之而不能以自禁,而何暇乎文之以为欺?呜呼,兹其为盛德之事也。
武王之《武》,所以为未尽善,而吾夫子所以深察其心也。凡人之不幸而犯不韪之名者,其辞气容色,必有所讳者也。于其辞气容色有所讳,则君子必以为犯是不韪也,必其本心为之而非有所隐诎。何也?吾心果有所诎,则亦何畏乎天下后世之共知之也?古之圣人所自见者吾心,而非所恤于天下之辩吾与否。故虽有负俗之累,而蒙人之疑,亦以为吾取之而不辞。呜呼,兹武王之《武》也,所以见武王之心,而亦足以悲武王之不遇也。固矣,文王之宜王也。文王宜王而不王者也。然文王能逃诸其身,而不能逃诸其子;能不兴周,而不能保商之不亡;能止汝坟之怨,而不能遏孟津之集,则夫武王之事诚有所大不得已者。天下之美名,岂惟夫人乐得之,圣人亦乐得之,武王亦何为安于居天下之谤,而使夫后之人得借以自便其无忌惮之为者?武王而安于居天下之谤,则必其身后之名有所不忍计而后为之,而非其所欲。盖使吾身获廉之名,而斯民被不可一朝居之祸,则是以一人病天下也。武王宁以天下之故病一人,无宁以一人之故病天下,则牧野之师,岂必待伯夷非之而后知。虽武王固自非之,而不得不为之。吁,武王之势迫矣。
象成之乐,无亦为周之王天下而作者耶?夫周之王天下而至于作象成之乐,而武王之心尤怛然甚矣,于此乎有不足之意焉。固非武王之耻,亦非武王之谦也。武王之心,犹汤之心也。汤之惭见于言,而武王之未尽善见于乐。圣人岂故以声色欺人者,盖其胸中之藏与天地并,固不肯以其心之知而忌夫人之知也。后世或有察焉,盖将缘是而得吾之微,而吾亦庶乎其有辞于天下;后世而不吾察,则将丛谤于吾身,吾无憾焉耳。呜呼,世之察、不察不足道,而武王之心则见矣。
鲁昭公之为人,皆知其非礼,则“党君”之责,其过也无疑,故夫陈司败之有言也,夫子亦安受之,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夫有过闻天下,而夫子以“幸”言之,则亦宁有所避焉?或者后世必有知吾言之非党者也。然则武王之乐,其未尽善也,固武王之不幸;而周衰有夫子焉知之,乃武王之幸也。谨论。
君人致用成化如何
天地圣人一,自然之理也。惟无容心于其间,则得矣。何也?理妙于无而趋于有者也。无非果无而用生焉,有非真有而化存焉。皆理之自然者耳,岂容以有心为之哉?故凡以有心为之者必有迹,有迹则凝滞于物而非化矣。盖盈天地之间何者非化,而圣人之所以财成者亦何适而非用。用藏于无则为化,化显于有则为用。用之所存,天地固无心,而圣人亦无心也。后有作者,亦惟因其自然之用,全其自然之化,斯可矣。是知不致之致其用神,不成之成其化妙。天地也,圣人也,同此理之自然者也,而吾奚容心之有。否则用非其用,而与大造之初意不相似,则亦迹焉而已,化云乎哉?
君人致用成化如何?请申之:尝谓天地者无形之圣人,圣人者有形之天地,一而二,二而一者也。盖天地以其心漙万物而无心,圣人亦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君人者之于天地圣人,非致其用之难也,致之而无致之之迹为难;非成其化之难也,成之而无成之之迹为难。爰自开辟以来,凡宇宙之内,鼓之为雷霆,润之为风雨,通之为山泽,衍之为金刀货宝,生之为桑麻谷粟,无一非天地之化,则亦无一非帝者之用。充满六虚,愈有而愈无也。周浃万物,愈著而愈泯也。上畅九垓,下氵斥八埏,愈溥博而愈渊泉也,曷尝有一毫容心哉?世固有心以致之而终莫之致,有心以成之而终莫之成,此无他,天地圣人本自然而然,彼有心者自累之耳。后之君人,岂可求天地于天地,而不求帝者之天地哉?
思昔帝者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因风雷之“益”而教之以耒耜,则吾无斫揉之劳;因火雷之“噬嗑”而聚之以市货,则吾无通变之迹;因风行水上之“涣”而作舟楫,因上火下泽之“睽”而制弧矢,则吾无刳剡之巧。凡此者,人以为帝者之用也,而不知即天之化也。一用之施,一化之著也;一用之行,一化之全也。然人知其著而不知其所以著,知其全而不知其所以全,惟天下莫知帝力之时,乃造化不容致诘之妙。岂惟天下莫之知,虽圣人亦不自知也。岂惟圣人莫之知,虽天地亦不自知也。呜呼,天地之与圣人,一理也。古之与今,亦同一天下也。岂有古之人可以致用,而今则不可以复致;古之人可以成化,而今则不可以复成?孟子有言:“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惟能妙有为于无为,则FF几矣。是必置经纬于无方无体之中,泯智巧于不识不知之际,茫乎天运而云行雨施,窅尔神化而阴阖阳开,不动声色而天地之蕴、神明之奥、万物之情,森然在是。盖至于此,则风雷非隐也,而耒耜非显也,火雷非无也,而货市非有也,风水火泽非精也,而舟楫弧矢非粗也。有致之功,无致之迹;有成之理,无成之形。果孰为君人乎?孰为帝者乎?又孰为天地乎?浑浑乎无声无臭之天而已。
虽然,圣人本无所容其心,然岂无所用其心哉!盖天地之心,惟动则见,而万化之根本,胥此焉出。而帝者之用,亦当因其用心者求之。故吾心之理累于有固不可,而溺于无亦不可。当使之周流,而不当使之间隔;当使之充畅,而不当使之凝滞。心在是则用在是,用在是则化在是,《易》之“存神”,即其所以前民用;而《中庸》之“尽性”,即其所以赞化育也。故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呜呼至矣。谨论。
子贡有志于仁
仁道之难言也久矣。至近也,而至远也。溥之而横四海,推之而弥宇宙。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也,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也。夫妇之所能知能行,而圣人天地之犹有所憾,则其为道之大至矣。然岂泛滥而无当,广博而无涯者乎?故天地之所以为天地者生也,有天地而后有生之理,而后有人,则仁者生之心也,斯固与天地万物相为流通焉者也。夫既以天地之理而为心,则一夫之无不被其泽者此心也,位天地而育万物者此心也,流于千百世之后而无穷者亦此心也。其效验之至神而功之至大,似不可以近而求也,而亦岂在于高远乎哉?子贡有志于仁,而以博施济众为问。此圣人为仁之功用如此,而非学者入德之方也。
昔者禹欲天下之民以己之心为心,而伊尹耻其君之不为尧舜,有一夫之不被其泽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圣贤之志于仁者固如此,是以至仁之世,天下熙熙,居不知其所为,行不知其所止,耕田而食,凿井而饮,顺帝之则而已。其湛恩汪濊,而沐浴膏泽,德茂之流盛矣。于是天地瀼合而阴阳相得也,煦妪覆育万物而草木茂区萌达也,以至胎者不崟,而卵者不殈,鸟兽鱼鳖,无不咸若也。此圣人为仁之极功,而参天地、赞化育者不外是矣。然不过此心之推而已也,苟不反其本而修其末,未尝不以高远而病之也。孰知夫目好之五色,而民序之所以不乱也;耳听之五声,而民情之所以不乖也;口好之五味,而民食之所以不匮也;情好之珍膳,而民性之所以不拂也。出吾之心以行之,则自有不言而喻、不戒而孚者,而笃恭丕显之治,有不在是乎?故曰:五寸之矩足以尽天下之方,而君子不下堂而海内之情举积此也,非心之谓欤?不然,则求以惠天下也,必将出布帛以衣之,而欲天下之无寒,不可得也;发仓廪以食之,而欲天下之无饥,不可得也。以至忧其为颛蒙也,而导之以向方;忧其为奸邪也,而示之以礼义。又必将谆谆然家至而户说之。吾恐其日之不足也,而圣人盖亦劳矣。故天下有易简之道,而吾心有驯致之功,操弥约而事弥大,守愈敛而施愈广,涵之为溥博渊泉之机,出之而有无穷广大之妙,体用不遗而本末兼该,斯则一以贯之之道也。
盖以心德之既全,则尽己之性而尽人物之性,而参天地、赞化育,推之而无难矣。夫天地以生之理而赋于人,则其道固流通而无间,而所以位之、育之而使无物之不得其所者,则固此心之能事,而非出于所性之外也。苟出于所性之外,则虽天地之所难能,而可贵者有不足贵也。何也?不可以语仁也。故穷深极远,而差等伦类失之矣。是虽义足以让天下,勇足以蹈白刃,智足以通幽明,苟不本之于心,则亦外焉者也。尧之所以为治者盛矣,而其所以为德者,曰温恭允塞,曰浚哲文明而已。以至亲睦九族而平章百姓,黎民有于变之休;百揆时叙而四门穆穆,庶绩有咸熙之美,皆不外乎此心之推也。使无所本,而曰吾有以济天下,是则尧舜之所以为病也。
以心而求仁,则博施济众之功可以致。而以博施济众而求仁,则茫然驰骛而莫知所止,无异于逐日影而欲其不蹶也,难矣。故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则心之推也。子贡之所问者,圣人之功用也。夫子之所告者,学者之入德也。不推其本而求其用,不察其微而要其功,不本之于心而曰博施济众,则未有不流于墨氏之弊,而兼爱之说入之矣。故不徒曰近,而必曰能近取譬者,则圣人之意微矣。要之,仁道至大,虽子路之勇、冉求之艺、子文之文、文子之清,皆不足以语此,而夫子之所以告仲弓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告颜渊者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而已。夫子盖循循然若不敢好为高论者,然则道岂在于高远而难能者哉?故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