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曾省吾参政书
沈比部过浙,奉短启,想已得达。不才为县无状,付之天下公论,不敢因缘故知,以求盖覆。有如公论不明,天下之责,亦有所归,不肯扰扰置之胸中,而复向人哀鸣也。
今犹有渎聒左右者:向去县时,县学诸生保留,朱大顺以为首被斥,此尤可笑。阳司业出道州,太学生李偿、何蕃举幡阙下,集诸生三百余人乞留。如此,李偿、何蕃可尽斥耶?王莽时,吴章得祸,弟子多更名他师,云敞独自劾归,殓葬之。莽最凶暴,犹以敞有义,擢为谏大夫。今之为暴者,何甚于莽?然彼非有仇于朱生,惟于鄙人加嫉恶之甚,故无所不至也。
明公掌宪越中,岂容一夫滥冤?如令朱生还业,亦可使东海无大旱矣。若区区则惟所处之。《诗》云:“伊谁云从,惟暴之云。”暴公不敢斥也。伏惟谅察。
与林侍郎书
昨进造,承款待过厚,忘其隆贵,而念三十年故人,极增感叹。有光盖有所欲言者,自以有涂污之负,而不可以渎高明之听,因含嚅以退。
还别以来,又自悔恨。士固有所托,苟以谓素知者而不告之急,非也。自为县,奋励欲希古人。喁喁之民,稍慰拊之,知向风矣,盖不必以威刑气势临之,从之者如此之易也。独其异类,莫可驯扰,其在上者,旨意各殊,虽强与之欢,而若以胶合,终不可附丽。以故往往多谬,始知今世为吏之难在此。
昨得稍迁,何敢薄朝廷之官爵,而知其所繇来有不善者,以故谨避之。方觉心闲而无事,可以自安于田里,而彼土之为不善者猬起。小民有尸祝之情,而有司起罗织之狱。姑以吏胥为名,微文巧诋,实行排陷之计。昔韩颍川以循吏而推校萧长倩之放散官钱,吏被迫胁,以自诬服。马季长儒者,为梁冀书李子坚狱辞,则李公死有余辜。今彼爰书出于豪猾怨仇之手者,何所不至?故士欲以廉名,则以贪污之;欲以仁名,则以残败之。信口而言,信手而书,几无全者矣。使下得以诬其上,贤者为不肖之噬啮,人情风俗以得胜为雄高,而闾阎之情无所自达,此可大惧也。
古之圣贤,论出处之义,归于自洁其身。有光何能黯黯以受此?莫公省中大官,于鄙人亦雅知之,更藉左右重言,庶几其可信。非敢望营进,而期于洁其身,此亦士之自处也。伏乞谅察。
震川集之八

奉熊分司水利集并论今年水灾事宜书
有光生长东南,祖父皆以读书力田为业,然未尝窥究水利之学。闻永乐初,夏忠靖公治水于吴,朝廷赐以《水利书》。夏公之书出于中秘,求之不可得见。独于故家野老搜访,得书数种,因尽阅之,间采其议尤高者,汇为一集。
尝见汉世,国家有一事,必令公卿大臣与博士议郎杂议。始元中,诸儒相论难盐铁。及宣帝时,桓宽推衍之至数万言,而盛称中山刘子、九江祝生之徒,欲以究成治乱,定一家之法。有光所取《水利论》,仅止一二,然以为世所传书,皆无逾于此者。
郏大夫考古治田之迹,盖浚畎浍距川,潴防沟遂列浍之制,数千百年,其遗法犹可寻见如此。昔吴中尝苦水,独近年少雨多旱,故人不复知其为害,而堤防一切,废坏不修。今年雨水,吴中之田,淹没几尽。不限城郭乡村之民,皆有为鱼之患。若如郏氏所谓塘浦阔深,而堤岸高厚,水犹有大于此者,亦何足虑哉?当元丰变法,扰乱天下,而郏氏父子,荆、舒所用之人,世因以废其书。至其规画之精,自谓“范文正公所不能逮”,非虚言也。
单君锷本毗陵人,故多论荆溪运河古迹、地势蓄泄之法。其一沟一港,皆躬自相视,非苟然者。独不明《禹贡》三江,未识松江之体势,欲截西水入扬子江上流,工绪支离,未得要领。扬州薮泽曰具区,其川三江,盖泽患其不潴,而川患其不流也。今不专力于松江,而欲涸其源,是犹恶腹之胀,不求其通利,徒闭其口而夺之食,岂理也哉?
近世华亭金生纲领之论,实为卓越。然寻东江古道,于嫡庶之辨,终犹未明。诚以一江泄太湖之水,力全则势壮,故水驶而常流;力分则势弱,故水缓而易淤。此禹时之江所以能使震泽底定,而后世之江所以屡开而屡塞也。松江源本洪大,故别出而为娄江、东江。今江既细微,则东江之迹灭没不见,无足怪者。故当复松江之形势,而不必求东江之古道也。
周生胜国时,以书于行省及都水营田使司,皆不能行。其后伪吴得其书,开浚诸水,境内丰熟。迄张氏之世,略见功效。至论松江不必开,其垂谬之甚,有不足辨者。寻周生之论,要亦可谓之诡时达变,得其下策者矣。
有光迂末之议,独谓大开松江,复禹之迹,以为少异于前说。然方今时势,财力诚未可以及于此。伏惟执事秉节海上,非特保鄣疆圉,且以生养吾东南之赤子,生民依怙之者切矣。迩者风汛稍息,开疏瓦浦,五十余年湮没之河,一旦通流,连月水势泛滥,凡瓦浦之南相近二十余里,水皆向北而流,百姓皆临流叹诵明公之功德。盖下流多壅,水欲寻道而出,其势如此,不得其道,则弥漫横暴而不制,以此见松江不可不开也。松江开,则自嘉定、上海三百里内之水皆东南向而流矣。
顷二十年以来,松江日就枯涸,惟独昆山之东、常熟之北、江海高仰之田岁苦旱灾。腹内之民宴然不知,遂谓江之通塞无关利害,今则既见之矣。吴中久乏雨水,今雨水初至,若以运数言之,恐二三年不止。则仍岁不退之水,何以处之?当此之时,朝廷亦不得不开江也。天下之事,因循则无一事可为,奋然为之,亦未必难。明公于瓦浦实亲试之矣。且以倭寇未作之前,当时建议水利,动以工费无所于出为解。然今十数年,遣将募兵,筑城列戍,屯百万之师于海上,事穷势迫,有不得不然者。若使倭寇不作,当时有肯捐此数百万以兴水利者乎?若使三吴之民尽为鱼鳖,三吴之田尽化为湖,则事穷势迫,朝廷亦不得不开江矣。
弘治四年、五年大水,至六年,百姓饥疫死者不可胜数。正德四年亦如此。今年之水,不减于正德四年,尚未及秋,民已嗷嗷矣。救荒之策,决不可缓。欲望蚤为措置米谷,设法赈济。或用前人之法,召募饥民,浚导松江。姑且略循近世之迹,开去两岸茭芦。自昆山慢水江迤东至嘉定、上海,使江水复由跄口入海。放今年渟潴之流,备来年洊至之水,亦救时之策也。
有光蹇拙,非有计虑足以裨当世,独荷执事知爱,尽其区区之见,或有可备末议者,伏惟裁择之,幸甚。
寄王太守书
昨承明府论及水利,匆遽辞别,不及尽言。有光非能知水学者,然少尝有意考求。见卢公武郡志,止抄录事迹,略无纲要,今新志因之。而近来言水利者,不过祖述此耳。
尝访求故家野老,得书数种,独取郏氏二三家,断以为专门之学,遂汇录成书,非能特有所见也。唯以三吴之水潴于太湖,太湖之水泄于松江。古今之论,无易此者,故著论以畅前人之旨。尝又读《禹贡》,注三江者讫无定论,惟郭景纯及边实之论为是,故定以为三江之图。
明府见谕,谓吴淞江与常熟县无预。有光所论三吴之水,非为常熟一县之水也。江水自吴江经由长洲、昆山、华亭、嘉定、上海之境,旁近之田固藉其灌溉,要之吴淞江之所以为利者,盖不止此。独以其直承太湖之水以出之海耳。今常熟东北,江海之边,固皆高仰。中间与无锡、长洲、昆山接壤之田,皆低洼多积水,此皆太湖东流不快之故。若吴淞江开浚,则常熟自无积水。然则吴淞江岂当与许浦、白茅并论耶?
明府又谓:扬子江、钱塘江何与于吴中水利?愚意特欲推明三江之说。盖自来论吴中之水,必本《禹贡》“三江既入”之文。自孔安国以下,以中江、北江为据,既失之泥,班固、韦昭、桑钦近似而不详,故当从郭景纯。唯三江之说明,然后吴中之水可得而治也。《经》曰:“三江既入,震泽底定。”先儒亦言三江自入,震泽自定,文不相蒙。然吴淞一江之入,震泽底定,实系于此。经文简略不详耳。诚恐论者不知此江之大,漫与诸浦无别,不辨原委。或泥张守节、顾夷之论,止求太湖之三江,用力虽劳,反有支离湮汩之患也。但欲复禹之迹,诚骇物听。即如宋郏亶时之丈尺,时力亦恐未及。而水势积壅为害,欲求明府先令所在略据今日河影,开挑茭芦,使自昆山夏驾口至嘉定栅桥寻入海之口,则江水有通流之渐矣。今春量拨赈饥之谷,召募饥民,或可即工。又旁江之民,积占茭芦,皆以告佃为名,所纳斗升之税,所占即百顷之江。兼之涨滩之税,亦多吏胥隐没,官司少获其利。昔宋时围田,皆有禁约。今奸民豪右,占江以遏水道,更经二三年,无吴淞江矣。若责所占之人,免追花利,止令随在开挑,以复旧迹,则官不费而奸有所惩矣。
有光二十年屏居江上,未尝敢献书当事者。异日吕公有意水利,然以平日非相知,不敢有所陈。前以分司旧识,因开瓦浦问及。而明府亲屈二千石之重,敦行古谊,虚怀下接,且惓惓以吾民之鱼鳖为忧,故特有言耳。然区区所望于明府,有大于此者。昔魏王召史起,问:“漳水可以灌邺田,子何不为寡人为之?”史起曰:“臣恐王之不能为也。”王曰:“子诚能为寡人为之,寡人尽听子矣。”史起敬诺,言之于王曰:“臣为之,民必大怨臣。大者死,其次乃籍臣。臣虽死籍,愿王之使他人遂之也。”王曰:“诺。”使之为邺令。史起因往为之,邺民大怨,欲籍史起。史起不敢出,而避之。王乃使他人遂为之。水已行,民大得其利。由此言之,兴一世之功,不当恤流俗之议也。区区之见,要以吴淞江必不可不开。即日渡江,违离节下,岂胜瞻恋。因还舡附此,不宣。
遗王都御史书(代)
某屏居山野,不敢复自通于当世士大夫。虽承明公顾念,不遗衰弃,而亦不能少伸候谢之情,负罪何可言。兹辄不自量,以乡里细民之情,冒有陈渎,惟明公采择焉。往岁漕卒与嘉定之民哄,时巡院适在彼境,见其不直,颇加惩艾。遂至负恨,以单词赴台陈诉。其粮米不无糠秕之杂,而亦不尽然也。明公以军国重计,不容有所纵贷,然犹顾恤民隐,不加深究。吴人莫不忻欢鼓舞,叹颂明公之德矣。迩者檄下,欲以嘉定县粮赴郡治交兑,民情颇有不便。譬之骄儿之于慈母,有不得其所欲,不能不号呼而随之,此某之所以不自量而代为之言也。嘉定负海,去郡治二百里所,往来以潮汐为候。又经历太仓、昆山而后至。此法一行,民间又增转搬折耗之苦,将来之弊,有不可胜言者。
古者天子地方千里,中之为都,输将徭使,远者不出五百里而至。诸侯地方百里,中之为都,输将徭使,远者不出五十里而至。考之《禹贡》,古之输百里、二百里,盖所必计也。今江南为国家奉地,岁漕自所在水次达于京师,三四千里,费无不出于民。虽假之漕卒,其实民输之三四千里也。今又加之二百里,又比古之天子诸侯之输矣。夫漕卒旧法,领兑于嘉定,彼以泛舟之便,无分毫之损也。而嘉定交兑于苏州,复有雇船之役,增数倍之费矣。
国初,罢海运为转运。其始直隶苏松常、浙江杭嘉湖之粮送至淮安,镇江、庐、凤、淮、扬之粮送至徐州,徐州、山东兖州之粮送至济宁,而以里河船递送至京师,此所谓转运也。当时民以为不堪,故改定于淮安、瓜州水次,增加船脚耗米,对船贴兑,与军领运,此所谓兑运也。民犹以为不堪,故又改定于本府州县附近水次交兑,而增加漕卒过江脚耗,自此民不复送至瓜、淮,而漕卒自至所在州县支运,此所谓长运也。国家立国,历一百余年,因革损益,务求以便民。盖至于长运而其法始定,疑未可以轻改也。此法一动,恐后之议者以苏州不可,复议瓜、淮,瓜、淮不可,复议徐州、济宁。未知今日之民,可以堪此否也?夫以米石加兑五六斗,是以石五六斗而运一石也。况过江脚价日增月益,不知其几,而后乃以长运代民之兑运。民之所以得宴然于境内而使军自至者,非能役之也,实增加耗之米雇之也。军之所以不得不至者,实厚受其雇而为之役也。明公考求其故,必不肯容易改易于其间者矣。若夫粮米插和及争讼小节,明公稍加振饬,所在孰敢不奉令?况户部每年奏差主事监兑,奉有专敕。监兑能举其职,则明公可以无问矣,亦不至启长运为兑运之渐也。
国家殚天下之力以养兵,一旦有事,兵者至于无所用,而独驱民以战。而天下之民竭蹶以奉天下之兵,不知其已也,是固有可痛者矣。漕卒虓暴,赖所在有司与之牴牾,仅可少支。今明公意有所偏重,即异日之放纵无所不至。有司承风,莫敢谁何,民犹以羊而御狼也。濒海州县,自经倭奴剽掠之余,十室九空,而加编海防,赋调日广。至辛酉之水,吴中千里皆为巨浸,为百年所未有之灾。当时抚院不曾奏蠲,至今易银征赔未已。乡民离农亩,日在官府听候比较,昼夜捶楚,流血成沟。质鬻妻儿,投命贵室,庐舍折毁,蒿莱遍野,盖有所不忍见者。明公《甘棠》之爱,在于吾民。今日领天下财赋,百姓嗷嗷,尚望于常格之外,加以旷荡之恩。而嘉定之民,如以骄子得罪于慈母,可以少戒,而不可以深惩之也。况兑运一事,所系非浅,是以少效狂瞽之言。伏惟矜恕,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