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宋知县序
宣宗章皇帝时,苏州守臣以吴中赋重,抗疏为民请命。一时虽未及大有恢张,以沛旷荡之恩,而诏书裁减,德意甚美。时又专委重臣,经地物贡,其法至为纤悉。此非乐为是繁碎,亦因土之宜,顺民之性,不得不然也。岁久弊滋,吏胥缘以为奸,议者不深惟立法之意,务为一切,以求简便,名曰未尝纷更,而实大变祖宗之旧。众从而和之,以为真得变通之宜,而三吴之民阴受其祸已数年矣。税籍日以乱,钩校日以密,催科日以急,而逋负日以积,故为吏吴中者,督赋为尤难。
宋侯之为昆山也,宽不废法,威不病民,承弊坏之余,税办而民以和。而侯尤深言旧制之宜,复为书白于大府,大府未能行也。于是侯以征书北上,当为天子近臣,得条上天下事,此可后乎?盖国家仰给东南,以区区一隅,供天下财赋之半,至于今而力竭气尽,已不胜其弊。又重之以纷更,譬如人衰老而服乌喙,其亦难以久矣。夫法之沿也,不可易变;法之变而不善也,不可不复。或谓纷更已定,惧再更之难,岂不大悖哉?
昆山之东鄙,土瘠而民尤贫,均税以来,困蹶益甚,岁复荐饥。侯加意抚恤,向之逃亡者,鹄形鸟面,争出供役,而于侯之将行,莫不悲哀如失父母。“哿矣富人,哀此茕独。”侯之德政,于是尤著。其父老以予之寓东鄙也,乞文以送之。惜予之不文,无以道父老之意,独述其所闻见,以赞侯之行云。侯,南阳人。时嘉靖二十四年八月也。
送郡太守历下金侯考绩叙(代)
吴郡为太伯建国,秦置守而属之会稽。迄汉中叶,人物财赋,甲于东南。唐以降,繁盛极矣。今为王畿千里甸服之地。太守比古寰内诸侯,尤号尊重。星纪分野,环以大海,汇以具区,原田沃美,生物鬯遂,水陆之珍,包匦筐篚之贡,纤缟茶蒦空方之输,三服官者,不论也。一岁中,漕挽委输,至四百万。乡邑之秀,鸣佩执玉,接武天朝。四方之宾,奉符乘轺,络绎于传舍。名为列郡,隐然一大藩云。是以任是职者,必天下之选。
金公以济南名儒,奋迹甲科,为材御史。奉使持节,风行闽峤。天子忧悯元元,思维股肱之郡,根本之寄,畴咨在庭,无逾于公,俾以临治焉。岁在壬子,当报政之期。于时清风徐来,驾初发,州县属吏,相率祖道于都亭。某周览阊阖之墟,缅怀前政,如韦应物、白居易之风猷远矣。国家稽古为治,妙选良二千石,二百年来,鸿名大德,媲美前古,称于父老之口,代不乏人。然当天下无事,休养滋殖,累世熙洽,吏治宽缓,节目疏略,虽赋役繁重,而蠲贷之政屡下。是以为郡者得优游其间,慕尚前史循良之治,煦妪覆育,以达其慈爱之心。至于上计述职,得与文学法从,锡晏赋诗,而玺书屡下,用周、汉增秩进律之典焉。
今承平日久,吏治抏敝,疆场靡宁,诏使旁午。责数年之逋负于俗奢民贫、灾殣雕瘵之余,宽之则废上之供,急之则伤民之命,自非识时通变之材,其于上下损益之际,未能调剂之不失其宜也。公于是时镇以宽静,处以弘简,不震不竦,能使上安而下服之,可谓难矣。某常有事郡中,望公进止肃肃。《诗》曰:“敬慎威仪,维民之则。”又曰:“古训是式,威仪是力。天子是若,明命使赋。”公其有焉。
自惟生长济西,去历不二百里,乡里晚进,仰止德闻,非一日矣。今承乏为吏,得与趋走之末,瞻望德容,每事依以为师法。诚恐此行用汉刺史入为三公之例,留之台省,则何以慰吾吏民之思哉?是以与诸属吏道其所以,而书之以为序(此文牧斋先生汰之,今仍存)。
送郡别驾王侯考绩序
《周官·小宰》:“以听官府之六计,弊群吏之治,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法,六曰廉辨。”夫善、能、敬、正、法、辨六者,于吏事可谓尽矣,而必以廉为本。盖非廉不足以弊群吏之治,是故吏之廉者,非独无伤于民财而已,推其所为,无非利于民者也。吏之贪者,非直伤于民财而已,推其所为,无非害于民者也。何也?廉吏之所出,不以己私与之,则尽廉让之为也,能徇人之情者也,虽偶有失焉,亦一二而已矣。贪吏之所出,必以己私与之,则尽攘夺之为也,不能徇人之情者也,虽偶有得焉,亦一二而已矣。孔子曰:“天下有道,盗其先变乎?”天下有道,则吏莫肯为不廉,此孔子所以谓之“先变”者也。
吴为东南财赋之薮,岁漕之所入,常以一郡当天下之半,地大物阜,号为殷富。往者倭夷自外海转入吴境,仍岁侵扰。天子震怒,数诛易抚臣,调天下兵屯海上。师出逾年,无功。民既苦侵暴,又有供亿之扰,吏复乘时以为奸利。盖蛮夷之祸,固本吏治之所致。迨军发繁兴,黠猾拏攫,利端无穷,则吴之子女玉帛,不独填委于沧波浩渺之中,而亦潜输于刀笔筐箧之间矣。自前岁槜李告捷,倭亦不复大至,稍稍向北海以去,民媮得暂息。然海防未撤,警报不止,尚未有息肩之日也。故尝以为,欲夷狄之无侵害,在于使民得安其生;欲民之得安其生,在于吏治之良;求吏之良者,无他,亦无总于宝货而已。
天子与二三大臣,重惟东南之寄,慎选牧守,得云中温侯。宣布诏条,振举纲维,威爱并行,百姓喁喁有太平之望。而庐陵王侯,实为之佐。时属邑长吏多缺,计到官以来,在郡之日少,而单车往来,遍历所部,东自濒海,旁缘大江,涉五湖之区。久者经年,近者数月,最久至于昆山。百姓以为非能屈侯以百里之寄,乃复见汉世郡太守刺史行县故事,而加亲且久者也。
侯为人清廉不扰,真有却金暮夜,饮贪泉而不易之操,是以百姓悦而安之。屈侯于县,本非所望,而人情狃习,反若所当然者,则于其去也,其能不戚戚以悲乎?于是乡进士有光等,饯于江之浒。以为是不能忘者,民之情也;而摛辞以述侯之盛美,吾徒之职也。遂书以序其行。
送南京虎贲卫经历郑君之任序
国家更前代枢密之制,以五都督统天下兵,留守四十八卫京军分隶之。而锦衣等上十二卫无所隶属,为环卫之师,天子之亲军也。虎贲盖其一焉。
虎贲氏自周有之,虎士八百人,掌先后王而趋以卒伍,守闲宫门,从遣征事四方,以为行卫。在汉,则属之光禄勋,与中垒、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为八校尉。虎贲中郎将插两鹖尾,纱縠单衣,虎文锦裤,为武卫之贵选。国家存其旧名,而职掌无所异。自永乐建都,六宫百官,皆迁于北。然皇祖宫寝官司,留于南者如故,而兵卫亦无改焉。依阻长江,控引南北,祖宗之虑远矣。
承平二百年,不特诸曹职务清简,而禁旅闲静无事。其佐幕之官,日乘马,具名刺相过从,饮酒游山而已。自顷海上之警,江、淮之间,往往骚动,则留守百司,亦有不能一日宴然者,况环卫之重寄乎?临安郑君,初佐太湖县,以能治剧,调吾昆山。昆山在海上,当寇冲。君选练民兵,教阅有法,莅事未几,承檄造舟于闽。越岁始还,而京幕之檄又至。盖以上官素知君,故迁转之亟。县人虽惜之,而不能留也。以君之才,往赞戎政,其必有以自见于有事之日者矣。抑定鼎之初,所置十二卫、四十八卫,皆天下精兵,皇祖所以仆楚举吴,廓清海甸,收闽、越,取中原,拾宋掇秦,制赵拔燕者。乃今部伍残阙,至无兵可补,其废坏之由,与所以当修复之故,不可不思也。
《诗》曰:“丰水东注,维禹之绩。四方攸同,皇王维辟。”又曰:“丰水有芑,武王岂不仕?诒厥孙谋,以燕翼子。”愿君以为居保釐之任者告焉。
送太仓守熊侯之任光州序
昔侬知高反岭南,有众万余人,所过如破竹,吏民皆望风走。天子以谓县官素不设备,而责守吏不以空手捍贼,宜原其情,故一切轻其法,凡失守者,皆夺两官。惟能任属大将,使尽其材能之所宜,卒走智高,岭南以平。
国家太平日久,东南吴、越之区,山川秀美,物产饶富,民老死不见兵革。吏以期会鞭笞,集赋税而已。不过三年,辄得京朝官以去。故天下士集于吏部,皆指以为乐土。一旦倭奴来海外,凭陵内地,则大江以南之州县,无不骚动。吏非素备,婴城自守,惴惴不能保。当是时,朝廷虽有命将,而吏以罪罢去者,时时有之。议者谓宜责守城之事于有土之职,而战胜共武之服,有将帅在也。吏或失守,当如皇祐之诏。
今熊侯守太仓,太仓东边海上,贼入境即犯之。如是者三年而城不陷,宜在褒赏之科,而为使者所劾,落职为光州固始县幕官。吴中士大夫,莫不叹惜之。昔岭南之贼敢于攻城,而今海岛之贼利于掠野,故城之能全者不难。而太仓之城为贼冲,其全为独难,而侯之贤尤著闻于人。
侯为人凝然有器度,虽仓卒扰攘之际,能从容以不乱。羽书狎至,而安闲自若,武夫悍卒,见之帖然不敢出声。此亦才气有过人者,而州民之所恃以为安者也。天下无事,使者乘势作威福,以升黜州县之吏,唯其意之所之,而民之好恶莫恤也。若军兴之际,赏罚注措,一举手摇足之间,而死生存亡于是焉系。而犹以私意行之,不知其何以为心?海上之役,于今三年,百万之师,每战辄衄,原野暴人之骨,川泽流人之血,东南之祸亦惨矣。由其道而不变,吾不知其所穷也。方贼之初至,有奸人为间,挟大吏以谋赚城,登高指顾,万目所见。侯先其未发,使人擒之。大吏愧汗,开门夜走。若非侯破散其谋,贼必据太仓城,其祸当不止于今日矣。前年之秋,贼乘西风归岛屿,余党数百人为官军所围,假息南沙。或以为穷寇,宜开其一角。使者不从,檄侯与诸帅固守。迫岁暮,诸帅皆去,侯自度力不能独支,亦解围以归。贼得乘船而逸。使者之所以劾侯,以此两事。夫南沙之责,当有所分。若奸人为间,乃侯之所擒,而反谓侯荐其人于大吏。凡所刺举,以好恶变乱失实,类如此。
于是侯将行,其素所奖拔士州学生张元蒙等来告,谓予素知侯,不可无一言。吾闻侯待罪虎丘寺,日以登临为乐,穷五湖之胜。已而受帅府之檄,使还州募兵,州人父老,前后欢呼,如见父母。而侯以罢官临其州之人,自以无愧色。予乃区区若为之自疏者,盖以为吾东南无穷之虑,所不能不致其怨愤之辞,实亦州人之志也。
赠阳曲王公分守太仓序
阳曲王公为郡之三年,迁河南按察司副使,治兵毗陵。寻诏以常、镇旧并苏、松,命公复还理所于太仓。公职任师帅,以文学饬吏治,至是忽寄兵戎之任,而朝野无异议,若其素然者。常以谓人材之于世,其具有不同。苟以受命效职,不过文书、狱讼、食货、兵戎、河渠之事,其治办往往亦多可观。然此特自秦以来所谓吏事而已,古之所谓大任于天下,要以读书学古,识治务、知大体之为先,有非俗吏之所能者。是以不屑于文书、狱讼、食货、兵戎、河渠之事,而可以无所不通。
公起进士,守河南某州,日与诸生讲论文学。其佐大名,亦然。三迁至吾郡。郡号人材渊薮,公奖进人士,孜孜不倦,当兵荒雕瘵之余,能以宽靖无事而治。以此推之,将屯百万之众,可以知其不劳指麾而有余裕矣。海内承平日久,一旦外夷内侮,岂武力之未竞?所以治之之道未尽也。
昔任延为会稽都尉,聘请高行,待以师友之礼。遣功曹奉谒修书记于龙丘先生,郡中士大夫争往归焉。后为九真、武威,所至立校官,兴儒学,而侥外蛮夷保塞,匈奴、种羌绝不敢出。儒者之于兵戎,岂异事哉?
公以壮年,名位日进,身为大吏,而问学如诸生,此古大臣宰相之事也。有光无所用于世,未尝敢交州郡,而公特加优礼。虽孤栖江海之间,自以得所向依。自公在郡,岁一再见,已如朝夕见之矣。其在毗陵,岁不一见,如旬日见之矣,常恐一旦远去。而今返驾于吴,盖枯槁沉溺之中,津津然如有生气。以有光之于公如此,凡士之于公可知也。今岁礼部会试,及对大廷,魁天下者皆吴士。公长育作成之效,已见于此,而明堂栋梁之材,公所甄识,犹或有未尽出者。自此将乘运而起,为国家社稷无穷之计,岂区区吏事之所能及哉!
公提调所贡士王执法,以公之至太仓也,郡士大夫皆往为贺。执法门下弟子,独宜以文字赞述公之盛美。以有光有一日之长,又最知公者,推使言之,而为序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