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蒋助教序
全州蒋先生教昆山六年,入为国子助教。昆山之学者四百余人,从两先生祖道郭门外,而请予为文序之。
国家文治熙洽,宇内万里,士无遐迩,皆通明六学,彬彬然出为王国之用。故先生来自岭表,司教圻甸,今又进陟天子之成均,以其教于一邑者推之天下,可知矣。古者十五入大学,学先圣礼乐,而知朝廷君臣之礼。其有秀异者,移乡学于庠序。庠序之秀异者,移国学于少学。诸侯岁贡少学之异者于天子,学于大学,曰造士,而后爵命焉。今州县之贡举,近古递升之法矣。而太学之官属,亦取郡邑博士之高第,夫岂亦因其意而为之欤?三代教养之制不可复详,而遗书之存者,犹可以知其一二。自宋之大儒以《戴记》所载《大学篇》,为古大学教人之法。其说以古之明明德于天下者,必始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而后天下平。其为格致之论,条理甚析。而近世之说,乃又有不然者。夫学于太学而不知其所以为教,则所以为治国平天下者,果何道也?天下之士,方欢然以争矣,至以前之所为说者以应有司之求,而以其所自为说者为私门传授之奥旨,而有司者无与焉,岂不悖于建学立官之意哉?今世贡举之格,要以为一定之说,徒习其辞而已。苟求其意,则《六经》圣人之言,有非一人之说所能定者矣。汉之儒者,号为专门,至于都授大会,异同纷纷,务求其是,而不主一偏,故有石渠、白虎之论,是乃所以一道德而同风俗也。
天子宪天稽古,数十年来,郊丘、宗庙、明堂之礼,多所裁定,而车驾亲御太学者再矣。而予独疑今之六馆之条格,犹牵于选懦之议,而月书季考,非所以作成天下之人材,以仰体天子所以崇化厉贤之意,而徒得猥琐流俗之徒习其辞者以应有司之格焉。非所以兴四方太平之原,制礼作乐,镇抚四夷之具也。予太学弟子也,故于先生之行,而私以质焉。
震川集之十
赠送序
送同年李观甫之任江浦序
凡进士,同年相善,而同门尤加善焉。同门者,主司分经考校,同为一人之所取者。既于主司有师生之分谊,视他同年,会聚尤数,亦时以德业相考,而知其志意之所极。如吾李君者,恂恂焉,可以知其器识之远大矣。于是受命为江浦令。故事,同门外补,其留京及未选者,例当分撰文字以送之,而予得李君。夫为文以送行者,必有芬芳之辞,余固拙者之尤,且不能为世俗之语,而于情终不能自已,乃遂勉为之。
唯江浦为京县,然在大江以西。故时,六合隶于淮阳,高皇帝定鼎,特以六合分为江浦,以为两县,而属之京兆,盖以畿辅重地,不当为一衣带水所隔。而凡为其令与其民者,朝夕有事京兆,渡江以为常。余尝北上,出龙江关渡,经行其县。县朴陋,不类江以南。然自此而西北行,至滁州,涉清流关,为建康要道。而神州赤县,其地固不为轻矣。独以君之才,宜得望剧,顾屈就于此。盖今选人之法,有与之难地以观其才,亦有以其地之难而择才之优者以畀之,则今江浦之命以及君者,岂不谓荒莱之土之所当垦治欤?雕瘵之民之所当妪拊欤?京辅之邑之所当封固欤?夫今天下,所在独患民贫而上不之恤,财力大屈而敛之不已。能知所以生之之道,与其取之之方,虽俭陋之邦,亦足以收富庶之效。
如江浦者,尤宜休养生息之者也。当天下初定之时,尝徙民屯种和州等田矣,又数赐民田租矣,其意未尝不在壮畿辅以重根本也。顾今天下县邑疲病,何独江浦?即江以南,号为天下膏腴,今亦近贫瘠矣。又将数年,殆不可为。此今日守令者之责也,李君勉之!吾见三年报政,以治行征为天下最者,其在君矣。
送同年丁聘之之任平湖序
进士同榜者,其始数百人常相聚。自春官进于冢宰,而后分送诸曹,各随所隶以去,谓之办事。今年赐第者三百九十有四人,既分曹,则余所同工部办事者四十有六人,而五人者选入史馆。今夏首选,凡若干人,皆得外补。夫同年而又同部,宜日相聚以观其德业。然每晨入部升堂,祗揖而退,卒无所事事,而当选者亡何又各得官以去,是所谓同榜者,亦若率相值而已。此余于诸同年,未尝不叹其相聚之难也。是选也,龙阳丁君得嘉兴之平湖。故事,同部送行,余次当为序,故余道其于同年之情如此。
嘉兴本古会稽吴郡之地,唐时犹隶苏州为县,其后乃割于吴,然风土民俗犹一也。余故吴人,敢以其所知者告之。凡今之选为令吴中者,人之忧之,未尝不以赋税之难。夫以天下财赋,悉在东南,欲其办集,诚难矣。田租之入,率数十倍于天下。然父子祖孙二百年来以为当然,固无望其减,而独畏其日加也。历三纪以来,民间未尝放赦,而水旱之灾,蠲贷之令亦少矣。又经岛夷焚剽之后,海上之戍不彻,而加编海防,岁增月益,江、淮以南,益骚然矣。军府之乾没,动数百万,此皆生民之膏脂也。凡为大吏,其势与民日远,一切以趋办为能。民之疾苦,非有关于其心也。若为令者,则民皆吾之赤子,朝夕见之,亦何忍使之逮系鞭笞、流离僵仆而不之恤也?夫额供之数,固民之所乐输者。其他水旱流冗,荒莱奸蠹之所积逋,与今权宜一切之征求,谓宜有调停委曲于其间,此令宰之所宜留意者也。
余历观前政,有不以催科为事,而事亦未尝不办集,往往为大官以去者。而其急于催科者,其功名反或不逮。然则独以催科为东南之吏告者,其流祸于生民多矣。传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庄子论解牛曰:“彼节者有间,而刀刃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有余地矣。”夫如是,天下事夫何忧其难?余固为吾丁君告,亦并以为诸同年之吏于东南者告也。
送同年光子英之任真定序
余读史,观项羽救赵,诸侯兵军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韩信以兵数万东下井陉,建大将旗鼓,鼓行出井陉口,与赵大战,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楚威振天下。及汉破楚垓下,以得淮阴侯,而淮阴之功始此,皆在今真定之境。尝欲一至观其战处,而不可得。
真定本古中山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北略地,其事固已伟矣。典午之南,刘、石、慕容、苻秦继起燕、赵,而慕容道明建国都于此,固亦一代之雄也。唐自大历、贞元以后,强藩不制,而成德一军,尤为骁悍,天下视河北若回鹘、吐蕃然,盖不为王土者百年。宋因石晋,失山后诸州,则真定遂与契丹为境。其后金人陷两河,二路寻亦不守,而国事不可为矣。
国家今为畿辅重地,而太平二百年,议者以为其悲歌慷慨之习已大变于古,而不知燕、赵之人出于其性然者,独以朝廷威灵,有所俯首畏伏,而终不能以帖然也。盖古所谓骁悍不可制者,其平时未尝不俯首畏伏,及其一旦激于其所不可忍,而骁悍之性乃得而见耳。
夫以中山之地,为古豪杰力战之区,而奸雄窃据之所都。唐失河北,势日陵夷。宋没两路,国遂南渡。况今翼卫神京,为万世帝王之业,比古京兆、冯翊、扶风之地,非得良有司拊循教化,无以使之安土乐业而壮国家之藩卫也。今使驿之所出,兵调之所加,坐派日增,民生蹙耗甚矣。而议者徒思重三关之戍守,烦边徼之供亿,谓燕、赵之民荏弱屏息而可怵者,亦未之思也。栾城韩山童之事,可以鉴矣。今制,推府佐郡治狱,然常为监御史之所委寄,而监御史实能制一方之命,余以是为光君告焉。君与余同年进士,今选为真定府推官者也。奥学通才,为人聪明仁恕,犴狱之事,余无足以为君赘矣。
送同年孟与时之任成都序
安定孟与时,与余同年进士,而以余年差长,常兄事之。余好古文辞,然不与世之为古文者合,与时独心推让之,出于其意诚然也。与时以选为成都推官,余亦为令越中,将别,无以为与时赠者。惟推府为郡司理,儒者能道,前世论刑之说详矣。余读《尚书》古文:“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此今世所用孔氏书语也。而伏生今文,以“恤”为“谧”,汉儒传之,而太史公《本纪》云“惟刑之静哉”。“静”即“谧”也。自古论刑取其要,未有“静”之一言为至,此真圣人之语,余以是为与时告焉。
余生吴中,独以应试,经行齐、鲁、燕、赵之郊。尝慕游西北,顾无繇而至。与时自安定往来长安中,又从太行山以来京师,今又官蜀中,行邛郲九折坂,览剑阁、石门之胜,岂不亦壮哉!昔王介甫初仕大名为司理,而韩魏公为守,尝告以“君年少,当读书,不宜专以吏事”。而介甫实未尝不读书也,以此恨韩公为不知己,而韩公之意则美矣。故余于与时,尤望于吏治之暇,无忘学古之功。
孔子曰:“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往时张文隐公尝为余言,今时人材,惟赵孟静在史馆难得。嘉靖二十九年,虏骑薄都城,公卿会内廷,赵先生独申大议,至廷骂阿党,风节凛然,有汲长孺所不及者,京师人至今能道之。赵先生,成都人也。余故为文隐公所知,而赵先生以是亦知余,顾无繇一见之。士之相知,岂在于见不见哉?然余怀之久矣,而羡与时之获见先生也,而又以喜与时之得师也。
送王子敬之任建宁序
余始五六岁,即知有紫阳先生,而能读其书。迨长,习进士业,于朱氏之书,颇能精诵之。然时虚心反覆于圣人之本旨,则于当时之论,亦未必一一符合,而或时有过于离析附会者。然其大义,固不谬于圣人矣。其于金豨,往来论辩,终不能有同。后之学者,分门异户,自此而始。顾二先生一时所争,亦在于言语文字之间,而根本节目之大,未尝不同也。朱子既没,其言大行于世,而世主方主张之。自九儒从祀天下,以为正学之源流,而国家取士,稍因前代,遂以其书立之学官,莫有异议。而近世一二君子,乃起而争自为说,创为独得之见。天下学者相与立为标帜,号为讲道,而同时海内鼎立,迄不相下。余姚之说尤盛。中间暂息,而复大昌。其为之倡者,固聪明绝世之姿,其中亦必独有所见。而至于为其徒者,则皆倡一而和十,剿其成言,而莫知其所以然。独以先有当世贵显高名者为之宗,自足以鼓舞气势,相与踊跃于其间。此则一时士习好名高,而不知求其本心,为“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之学,则流风之弊也。
夫孔氏之门,学者所为终身孜孜不怠者,求仁而已。其后子思为尊德性、道问学之说,而高明、广大、精微、中庸、新故之目,皆示学者为仁之功,欲其全体不偏,语意如皋陶所称直温宽栗之类也。独用揭此以立门户,谓之讲学,朱、陆之辩,固已启后世之纷纷矣。至孟子所谓“良知良能”者,特言孩提之童,自然之知能。如此,即孟子之言“性善”已尽之,又何必偏揭“良知”以为标的耶?今世不求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实,而嚣然以求名于天下。聚徒数千人谓之讲学,以为名高,岂非庄子所谓“圣质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者也?夫今欲以讲学求胜朱子,而朱子平生立心行事,与其在朝居官,无不可与天地对者。讲学之徒,考其行事,果能有及于朱子万分之一否也?奈何欲以区区空言胜之?
余友王子敬举进士,得建宁推官。余固慕游朱子之乡而未获者,忻忻然愿从之而不可得,因告之以凡为吏,取法于朱子足矣。间谒紫阳之祠,以瓣香为余默致其祝,俾先生有神,知数百载之后,亦有余之自信不惑者也。(此文系昆山刻本。常熟本另是一篇,盖既作论道之文,临饯别时,又叙情款耳。今并存于后。)
送王子敬还吴奉母之建宁序
嘉靖乙丑,吾昆山之士试南宫,得荐者四人。余与王子敬、陈敬甫皆赐第,而王明德请告以去。余为都水试吏,与敬甫同待选。而子敬先有建宁之命,便道还家,迎太夫人之任。敬甫当得内署,而余官内外未定。然留京师已半载,忽当秋候,凉风萧飒,起视中庭明月,悄然不寐。余与敬甫同有思家之感,羡子敬之早还也。昔潘安仁作《闲居赋》,以太夫人在堂,不能违膝下而远从役,意以为官者妨于养也。今子敬荣还,又得侍养,人子遂志,无如此者。
初,子敬辞太夫人,尝奉教不欲其在北,云:“吾少生长京师,北地风土,尚能识之。汝即官南方,吾虽老,当从汝行。”而子敬果得今官。又子敬之舅雍里公持宪八闽,尝为女兄道粤中山水之胜,太夫人所熟闻。今遂南行之志,将徜徉武夷山水之间,不减安仁版舆轻轩之奉也。汉隽曼倩为京兆尹,每行县录囚徒还,其母辄问所平反几何?其子多有所平反,母喜笑为饮食,言语异于他时;亡所出,即怒,为之不食。故隽京兆为吏,严而不残。子敬之奉太夫人,以孝道率先闽人。而其治狱,内奉慈训,必能不愧古人,而太夫人亦将远与隽母流芳名于百世矣。
子敬之行,敬甫与余出饯崇文门,别而为书此。是岁八月朔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