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给事中刘侯北上序(代作)
昔孔子之门人,皆辅相天下之姿,而以其才试于大夫之家。盖由其小,可以知其大。施于一方,而天下可推也。故子西言于楚昭王,以为王之辅相、将帅、官尹及使诸侯,无有如颜渊、子路、宰予、子贡者。以孔子据有土壤,而子弟为佐,可以王天下,盖皆常试于其小而知之也。
后世循吏之名,始自西汉。江都相董仲舒,内史公孙弘、倪宽,皆儒者通于世务,以经术饰吏治,天子器之。仲舒自引去,而弘、宽皆至三公。其后公卿有缺,必选所表郡国守相有治理者,以次用之。至如东京卓茂、刘矩之徒,无不位至三公。即其仁信笃诚,感物行化,真宰相之器也。
吾同郡刘侯某,举进士,为温之瑞安。自士大夫至于闾巷之小民,无不得其欢心。其所兴革便于民者,有八事之谣。及被召之日,奔走攀号,填溢街巷,温之属县邻界之民,无不至焉。则刘侯岂非古所谓循吏者耶?侯之召也,入为吏科给事中,天子亦将以公卿处之矣。某以为侯之所以治邑者,以之为天下,无所不可也。然天下之人才,亦有宜于小不能其大者,黄霸之治颖川是也。余独以知侯之无所不可,则既亲见而得之矣。
某为教青田,蒨侯在瑞安之日,而瑞安至青田,止一舍。尝往来其县,候馆饔饩将馈之礼,无不毕给,而虚己下士,不间于微贱。以某之蹇拙沦落,而待之有加焉。某尝夜辞侯,去游东塔山观海。比明登山,则道士已出迓,饩馈皆具矣。瑞安之学官,以公罪当输金,力未能偿,因某以为言。侯云:前二日已为代输报监司。而学官盖未知也。晋史称麻思还冀州,请于王猛。猛曰:“束装行矣。”至暮而符下。及出关,郡县皆已被符。其令行禁止无留事,至于纤悉,莫不皆然。猛所以为霸王之器以此,某以是知侯之才,拟之古人,可以无愧。
嘉靖三十七年春,侯请告还家,某蒨有南太学之命。侯未几寻北上,因书此以赠其行。盖自以为不独侯之知某,而某之所以知侯者尤深也。
赠戚汝积分教大梁序
余少时与李廉甫游,廉甫与汝积尤亲善,时邀余出郭造汝积。汝积方家居授徒,至则余三人相对无一语,但啜茗至暮而返,意甚欢然。后廉甫登第,余获荐于乡,而汝积在郡胶二十余年,始以贡计偕北上。是时,廉甫以都御史自江陵还台,余将试春官,意吾三人者复当相聚,而汝积已得开封之司训以去。廉甫方病在告,余竟落落而归。已而,廉甫卒于郓州。以余之无似,不足为道,而汝积抱有用之才,淹抑至此。迨廉甫之没世,汝积方始出仕,则士之穷达蚤暮,不可以一概论也。
始余过徐州,问黄河道所自,舟人往往西指溯河入汴梁处。独念大梁夷门、东苑平台之故迹,及前古帝王之陵寝,近世京邑之丽,藩省之富,与夫黄河之壮,而不得一往。今汝积旦夕游焉,且以温良淳厚之器,以作成大梁之士,其亦有足乐者矣。士所志于天下,其大者树勋绩于世,常患于不能遂,而或有累高致至之危。汝积居名都,日观仲尼庙堂,陈俎豆,与诸生揖让其间,讲论六艺之文,昔人所谓择官而仕,未有逾于此也。恨余与汝积南北乖违,不得相与共叹。廉甫今日,遂无此日月。吾徒居世,随所在尽吾事而已,他尚何求哉?
汝积所教县中子弟,以其师行,未及有赠,会其子扬将至大梁,请余为序,以补送行之阙云。
震川集之十一
赠送序
送嘉定丞鲁侯序
吴之东南,其属为昆山、嘉定,壤地相接。界上之民,往来两县间,能道其官之贤与否,或时各举其令之长以相夸。往年,王侯仪尹嘉定。王侯贤,嘉定之民称之,昆山之民亦称之。余昆山人也,尝有按部者至,余从诸生出候郊外。王侯亦至,下马与诸生揖让,仪观伟然,舆马奕奕。诸生夹道让行,目属王侯,盖贤者易以闻也。然于令则然,于丞则否,岂丞之贤皆不若令哉?势位弗与令比也。
嘉定,天下之壮县,著在图籍,地方八百里。后割而为州,犹存四之三。盖古方岳大国之地,其令视公侯,其丞为之僚,奚啻如古之上卿。余观春秋间,列国之大夫往往以其名闻于诸侯,虽至京师,天子亦改容焉。今为丞而贤,亦不易及民,虽及民,而人亦不乐道之,委任之势使然也。
嘉定之丞鲁侯,将以考绩去,县学生龚有成来征予文,以道其行。予于侯无闻焉。有成曰:侯,贤者也。余知其为贤者也。学生与丞不相涉,有成又敦饬之士,足未尝履侯之堂,而以其文请,是重侯之去也。先是,吾邑丞方侯鋐者,有吏才,后去为零陵令,小民至今思焉。余以语有成,有成不闻,则予之不闻侯之贤也固宜。
铨曹方务得人,苟格令所至,夺而去之,不顾其民之欲与否。昔吾方侯之行也,予曰,是必复来。已而立乎境中,望侯之车马而不来矣。今子之侯之行也,子勿复言也,子将立子之境中,望侯之车马而不来矣。
送周御史序
士之居官,非以享爵禄,操利势,使人奔走承奉之为荣。惟其所至有惠泽及于人,使其民爱戴之如父母,令名垂于无穷,此其所以为荣也。《诗》曰:“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言君子能以道得民,民爱慕其德,咏歌其衣服容貌言语之美,其还归于周矣,而万民犹望之也。
嘉靖乙卯,侍御余姚周公,被简命来按吴中。故事,御史巡行天下郡国,率一岁还报,公满岁且去,而吏民伏阙上书,愿留者数千人。诏听复留。于是几及三载,始改命提学于南畿。盖巡按御史无再岁者,其奉特旨,自国初以来,如公等比,三四人而已。公在吴,每行县还,百姓扶老携幼,填溢街巷,使车不得行。嗟乎,仕而得民之爱慕如此,可以为荣矣。
国家贡赋,仰给东南,异时承平无事,不幸遇水旱,有司犹不肯议蠲贷。而自顷岁岛夷为寇,兵兴,赋调滋繁矣。然盗逾度大海,轻行内地,数千里间,剽掠一空。岁复大旱,民嗷嗷无经宿之储,当时议者犹以国计为辞。而海上用兵,所急者财贿,闻蠲赋之语,往往相顾而笑。公独慨然上奏,尽停苏松岁入数百万,以死伤垂尽之民,而措之衽席之上。自寇之入,人皆忧将之不选,兵之不练,赋调之不给而已。若如议者拘挛之见,非惟税无所出,将尽驱东南之民以从贼,朝廷岂徒失数百万石之赋而已哉?昔人有言,古之大过人者,能于扰攘急迫之中,行宽大闲暇长久之政,此天下所以不测而大服也。使世之君子能持此说,夷狄之患,庶乎可免矣。公为政宽大不扰,受命分阃,皆先进老臣,辄裁之以法。所调天下兵聚海上,狼、广、粤、僰之人,绎络城下,无不敛戢,民不知兵行之害。此皆卓然可称者。
公去吴之明年,士大夫多纪述之,而河南布政使雍里顾公因民之志,作颂一首。以谓古诗《三百篇》,作者皆不自为序,而有待于卜氏之徒,故属其序于鄙野之人云。(昆山本作《周御史保障江南颂》,后段小异,更有颂辞。今从常熟本。)
赠熊兵宪进秩序(代)
镜湖熊公初举进士,受命守太仓州。稍迁为吴郡别驾,寻升太仓兵备佥宪。今又奉玺书,有宪副之擢。自筮仕迄今为方面,几及一纪,官凡三迁,而不离太仓治所。太仓,旧昆山沿海之地,前代备御日本,惟庆元、澉浦、上海置戍,无言太仓者,自淮阳王建海运,则泛海之役,皆自此始。万斛之舟,云屯风飘,接于辽海,当时屹为巨镇。国家罢漕事,设两卫,百数十年间,海外无事。惟沙丁醝户,时或跳梁,然不逾时扑灭。而三吴生聚,反依大浸以为天险。
嘉靖初,言者欲罢新建州,请置兵备分司,朝廷留州而置分司。先是,浙省有水利佥宪,兼领吴中水利,今则并归于兵备。自建兵备而后,日本之患作矣,盖若有前兆焉者。寇之始至,实公为州之日也。能以承平狃习之民,而捍蚁附之众,城守之功为最,而言者欲以微文致罪。然州人爱公如父母,故夺众议而留公于吴。及秉宪节以来,日率拊循之民,而督之以疆场之事,威行惠孚,指麾如意。椰帆铁舰,飘忽而来,溃于南而歼于北者,谁之功也?朝廷知公声望日隆,东南之寄,无以易之,故有今日之擢,而余独以为吾民之幸焉。
天下皆言久任之利,而未有行者,盖其势有所不能也。公虽为州人所爱,即征擢以去,阖郡之民,伏阙请留,亦未有能从者。今事势相维,公乃又为郡、为宪司,屡迁而不易其地,至十数年,势位日崇,无异于为州之日。其治于民,可谓习矣。汉侍御史贾昌与州郡讨贼,岁余不克,时议遣大将发兵。李固以为发兵州郡可任,但选有勇略仁惠、能任将帅者,以为刺史太守,可责其成功。遂用张乔、祝良二人,卒平岭外。今太守无兵权,而武将不与民事,唯公兼兵、民之任,李固之议,庶其在此。余论国家所以待公者,盖合于古之道有二,用是深为叹息。且公内抚疮痍,外严抜御,岛夷阻隘,不能内薄,久知为寇之无利,亦将自戢矣。
余昔承乏汴省,而公今官亦系衔于汴,有先后僚寀之义。迩者屏处林隈,公不鄙夷,咨访不倦,情分日深。于公之迁,辄不自揆,用不腆之辞以为贺云。
送嘉定县令序
太学生张沛来自嘉定,道其令某侯之贤曰:“天子有诏征侯,侯今且行矣。沛欲有所言而未能也,愿有闻于子。”
予观古循吏传,虽异世犹慨慕叹惜,惟恐其纪载之不详,况与之生同时,而风声相及者乎?吴为东南大都,而嘉定边海,疆土最广,号称壮县。吏是者,非强明仁恕,不足以为治。然前此数有贤令,弘治以来,庙食者多矣。今侯又贤如此,岂其地然耶?固予所慨慕而叹惜者。而沛言侯之治行,其大者有三,曰:“往者飓风大作,海水飞溢,平地数尺,濒海之民,蔽流上下,死者千数。侯甫下车,恤其余民,俾有宁宇。其贤一也。一二小丑,负险逋诛,出入洪波,肆行钞掠。嘉定去海,不半日可至,无坚城劲卒之捍,而不见侵犯。其贤二也。岁饥民贫,逋负日积,使者督责,相望于道。父死而诛其子,兄亡而逮其弟,笞掠瘐死,流离困顿,所不忍言。侯能操纵有法,赋办而民不惊。其贤三也。”
予以为沛所言者,其二者一时之变,其一则此方之民无穷之患也。侯既能恤之于为令之日,今去为天子耳目之官,天下之事,何所不可言者?东南财赋之区,国家取之将二百年矣。譬之人,少壮有力,尝胜百钧之重,迨夫羸老疲敝,犹以前日之任驱之,未有不绝脉而亡者。今三限之法,责之一时,数年之负,并于一岁,可谓不遗余力矣。侯何不一言天子,尽捐数十百万以予民乎?此逾于增戍益漕,以厚西北之防者万万矣。沛也,以此言于侯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