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楚望集序
世宗皇帝自郢入继大统,戴楚望以王家从来,授锦衣卫千户。其后稍迁至卫佥事,尝典诏狱。当是时,廷臣以言事忤旨,鞫系者先后十数人。楚望亲视食饮、汤药、衣被,常保护之,故少瘐死者,其后往往更赦得出。如永丰聂文蔚,以兵书被系,楚望更从受《书》狱中,以故中朝士大夫籍籍称其贤。嘉靖四十四年,予中第,居京师。楚望数见过,示以所为诗。其论欲远追汉、魏,以近代不足为,予益异之。予既调官浙西,遂与楚望别。隆庆二年春,朝京师,楚望之子枢,裒其平生所为文百卷,谒予为序。盖楚望之于道勤矣。
始,楚望先识增城湛元明。是时年甚少,已有志于求道。既而师事泰和欧阳崇一、聂文蔚。至如安成邹谦之、吉水罗达夫,未尝识面,而以书相答问。及其所交亲者,则毗陵唐以德、太平周顺之、富平杨子修,并一时海内有道高名之士。予读其所往来书,大抵从阳明之学,至于往复论难,必期于自得,非苟为名者。噫,道之难言久矣。有如前楚望所为师友,皆以卓然自立于世,而楚望更与往来上下其议论,则楚望之所自立者可知矣。予之初识之,特谓其典诏狱,为国家保护善人,以为武臣之慕义者也。及稍与之亲,观其论诗,欲上追古作者,又以为学士大夫之好文者也。盖不知楚望之于道如此。
昔魏舒为将军钟毓长史,毓每与参佐射,舒常为画筹。一日,令舒备偶。毓初不知其善射,而舒容止闲雅,发无不中。毓叹曰:“吾之不足以尽君才,如此射矣。”楚望之初不以语予者,岂其不欲以自见欤?抑何予之知之之晚耶?抑以予之不及于此欤?
予与诸公生同时,间亦颇相闻,顾平日不知所以自信。尝诵《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老子》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故黯黯以居,未敢列于当世儒者之林,以亲就而求正之。又怪孟子与荀卿同时,而终身不相遇。及是而楚望之所与游,一时零谢尽矣。此予之所以为恨,而羡楚望之获交于诸公间也。因读其集,慨然太息而归之。(富平杨子修,忠介公爵也。常熟本作杨用修,误。)
戴楚望后诗集序
戴楚望居环卫,好读书,不类鹖冠者。尤喜论《易》《尚书》《风》《雅》《颂》,皆究其旨。故其为诗,不规摹世俗,而独出于胸臆。经生学士往往为科举之学之所浸渍,殆不能及也。
今天子初年,郊丘、九庙、明堂诸所更大礼,楚望日执戟持橐殿陛下,以所见播为歌诗。昔太史公留滞周南,以天子建汉家之封,而己不得与从事以为恨,而楚望可谓遭遇矣。楚望尝掌诏狱,当是时,诸臣以言事忤旨及他诖误系狱者,力保全之。予读其《九哀》,盖不肯迎承时意,至与权臣相失,几陷不测。其存心如此。噫,善人,国之纪也。楚望汲汲为国保全善类,其后当有兴者乎?予谓楚望之诗,国史当有采焉。读之三复叹息,因序而归之(跋附后)。
先皇帝修代来功,楚望得官锦衣。与楚望等比者,极人臣之宠。楚望淡然不以为意,且以直道时与之忤。锦衣勋卫皆金、张、许、史之游,而楚望闭门读书,入其室萧然,此尤不可及者。序中略之,因题其卷末云。
沈次谷先生诗序
余少不自量,有用世之志,而垂老犹困于闾里,益不喜与世人交,而人亦不复见过。独沈次谷先生数数过予,必以其所为诗见示,而商榷其可否。先生今年七十有八,耳目聪明,筋力强健,时独行道中。人至山麓水涯及佛老之宫,往往见之。盖先生同时人多凋谢,兴之所寄,徒独往耳,无与俱也。一日,先生手自编平生所作凡若干卷,俾余序其首。
夫诗之道,岂易言哉!孔子论乐,必放郑、卫之声。今世乃惟追章琢句,模拟剽窃,淫哇浮艳之为工,而不知其所为,敝一生以为之,徒为孔子之所放而已。今先生率口而言,多民俗歌谣,悯时忧世之语,盖大雅君子之所不废者。文中子谓:诸侯不贡诗,天子不采风,乐官不达雅,国史不明变,斯已久矣,诗可以不续乎?盖《三百篇》之后,未尝无诗也。不然,则古今人情无不同,而独于诗有异乎?夫诗者,出于情而已矣。
次谷知诗者,敢并以是质之,而其岩处高尚之志,世路艰危之迹,见于其自序者详矣,故不论。
草庭诗序(旧本皆刻,钱宗伯汰之,今仍存)
庐陵康君奭,字才难,来游吴中,士大夫皆乐与之交。将还,为歌诗赠之,而以“草庭”为题,凡为诗若干首,请余为之序。
草庭者,君居家精舍名也。君家在西昌郭外,临大江,日闭户读书其中。用周子“庭前草不除”之语,以名其室。盖周子得孔、孟之心于千载之下,即此庭草不除,与己意同而已。庄子曰:“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之不知鱼之乐?”人与万物一体,其生生之意同。故“昆虫未蛰,不以火田,不麛,不卵,不杀胎,不夭天,不覆巢”,此心也。“贲若草木”,此心也。“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同此生生之意而已。知此,则知所谓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而勿正”之义同。而程子再见周茂叔,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趣。岂谓濠上之游,以庄子非鱼而不知鱼之乐也哉?周子家道州,二程子从受学焉,即今江西之南安。其后象山、草庐相望而出,俱在大江之西。而庐陵自欧阳公以来,文章节义,尤称独盛。谓其皆无得于斯道,不可也。
今数年来,海内学者绝响,而江右一二君子犹能抱独守残,振音于空谷之中。当世学沦丧,而岿然有存者。君生其乡,岂谓无所闻哉?何君本彻实君之弟子,而与余有太学之旧,尤数称君行谊超然世俗利欲之外。余故为序所以为《草庭》之意,而其为诗者,盖不必论也。
经序录序(代)
予昔承乏汴藩,因识宗室西亭公。修学好古,有河间大雅之风。尝得唐李鼎祚《周易集解》,椠版行于世。又为《诸经序录》,凡为经之传注训诂者,皆载其序之文,使世之学者,不得见其书而读其序,固已知其所以为书之意,庶以广其见闻而不安于孤陋,实嘉惠后学之盛心也。
昔孔子修述先王之经,以教其门人,传之世世不绝。遭秦燔书,汉儒存亡继绝,不遗余力,自此《六艺》稍稍备具。太常之所总领,凡四十博士。而《古文尚书》《毛诗》《穣梁》《左氏春秋》虽不立学官,犹推高第为讲郎,给事近署。而天子时会群儒都讲,亲制临决。所以网罗遗轶,博存众家,其意远矣。沿至末流,旋复放失。则郑、王之《易》自出费氏;而贾逵、马、郑为《古文尚书》之学,孔氏之《传》最后出;《三礼》独存郑注;《春秋》《公》《穣》浸微;传《诗》者,《毛诗》《郑笺》而已。
唐贞观间,始命诸儒粹章句为义疏,定为一是,于是前世儒者仅存之书,皆不复传。如《李氏易解》,后人仅于此见古人传注之一二。至啖助以己意说《春秋》,史氏极诋其穿凿。盖唐人崇进士之科,而经学几废,故杨绾、郑馀庆、郑覃之徒欲拯其弊而未能也。宋儒始以其自得之见,求圣人之心于千载之下,然虽有成书,而多所未尽,赖后人因其端以推演之。而淳祐之诏,其书已大行于世,胜国遂用以取士,本朝因之。而学校科举之格,不免有唐世义疏之弊,非汉人宏博之规,学士大夫循常守故,陷于孤陋而不自知也。
予自屏居山林,得以遍读诸经,窃以意之所见,常以与今之传注异者。至如理、象之殊,而《图》《书》大衍用九用六之论,未能定也。古、今文之别,而豫章晚出之书未能釐也。《三百篇》之全,而《桑间》《濮上》之淫音未能黜也。褒贬实录之淆乱,而氏族、名字、日月、地名之未能明也。郊丘混而五天帝,昆仑,神州之一,而始祖之祭不及群庙也。《洪范》以后,《金縢》《召》《洛》二诰之疏脱,非朱子之遗命也。开庆师门之传,非郑氏之奥义也。绍兴进讲之书,非三传之专学也。则王柏、金履祥、吴澄、黄泽、赵沺卓越之见,岂可以其异而废之乎?
欧阳子曰:“六经非一世之书,其将与天地无终极而存也。”以无终极视千岁,于其间顷刻耳。则予之待于后者无穷也。嗟夫,士之欲待于无穷者,其不拘牵于一世之说明矣。道远,不能与西亭公订正其疑义,而序其略如此云。
史论序
西汉以来,世变多故,典籍浩繁,学者穷年不能究。宋世号称文盛,当时能读史者,独刘道原。而司马文正公尝言:“自修《通鉴》成,惟王胜之一读,他人读未终卷,已思睡矣。”今科举之学日趋简便,当世相嗤笑以通经学古为时文之蠹,而史学益废不讲矣。
遗石先生自少耽嗜史籍,仿古论赞之体,为书若干万言。而先生尤自珍秘,不肯轻以示人。往岁司教黄冈,时时与客泛舟赤壁之下,舟中常持《史论》数卷。会督学使者将至,先生浮江出百里迎之。舟至青山矶,风波大作,船几覆,但问从者《史论》在否?与司马公所称孙之翰事绝类。之翰之书,得公与欧、苏二公,而后大显于世。先生自三、五载籍迄于宋亡,绵络千载,非止有唐一代之事。东坡所谓暗与人意合者,世必有知之矣。
有光为童子时,以姻家子弟获侍几杖。先生一见,以天下士期之。俯仰二十余载,瀋落无成,恐遂没没,有负先生之教。而先生之门人,往往至大官。方在黄冈,一时藩臬出西陵,执弟子礼,拜先生于学宫。诸生叹异之。而今闽省右辖秦君鳌尤笃师门之义,每欲表章是书,而未及也。
先生语予曰:“子为序吾书,然勿有所称述。第言其人平生无他好,独好读书,老而不倦也。”予受命唯唯,退而谨书之。
卓行录序
昔古圣人之治天下,既先之以道德,犹惧民之不协于中,而为之礼以防之。上之赏罚注措,凡治民之事,无一不归于礼。极而至于用刑,亦曰制百姓于刑之中而已。
孔子以布衣承帝王之统,不得行于天下,退与其门人修德讲学,始以仁为教。然至于其高第弟子与当世之名卿大夫,其于仁,孔子若皆未之轻许。而其告颜渊,以“克己复礼为仁”,则孔子之论未始有出于礼者也。但古之圣人以礼教天下,使君子小人皆至焉。若孔子之于其学者,独教其为君子之事,以治其心术之微,固礼之精者而已矣。然孔子终亦不以深望于人,故曰:“不得中行之士而与之,必也狂狷乎?”中行者,其所至宜及于仁,而于狂狷之士,孔子盖未之深绝也。故于逸民之徒,莫不次第而论列之。至其孙子思作《中庸》,其为论甚精,而其法尤严。使世之贤者稍不合于中,皆为圣人之所弃,而乡愿之徒反得窃其近似,以惑乱于世。孟子知其弊之如此,故推明孔子之志,而于乡愿尤深绝之。由此言之,至于后世,苟不得乎中行,虽太过之行,岂非君子之所贵哉?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宁与世之寡廉鲜耻者一概而论也?
自司马迁、班固而下,至范晔而有《独行》之名。第取其俶诡异常之事,而不为科条。《唐书·卓行》之外,又别有《孝友传》。大氐史家之裁制不同,所以扶翊纲常,警世励俗,则一而已矣。
国家有天下二百年,金匮、石室之藏,不布于人间,亦时时散见于文章碑志及稗官之家。休宁程汝玉雅志著述,颇为剽摘而汇别之,凡为书若干卷,名之曰《卓行录》。虽不尽出于中行,要之不悖于孔子之志,故为序之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