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州太守钦君寿诗序
高州太守致仕钦君,与余尝同试建康。嘉靖十九年,君为顺天府贡士,而余贡应天。是时,吾郡登南榜者士二十七人,而北榜惟君一人。报至,遂为二十八人,一时以二十八宿拟之。故事,两京同岁荐者,亦为同年。而君登嘉靖二十九年进士,选为都水主事。三十二年,分司隘船闸。余自京师下第过之,欢然有故人之情。其后君迁虞衡郎,及出守高州,致仕家居。余家去郡城一舍而近,然余少入城市,遂隔绝不相知,以为君犹在高州也。四十年,余在京师,君之子止信懋孚,方游太学,数过余,云:君是岁年六十,求朝贵诗联为大卷,将归为寿,请余序之。余许之而未果。
今年,余方试南宫,懋孚来过,为言梦余登第。而余果得第。夫以一第不足为重,而懋孚别三年矣,非其意之所及,又前岁不梦,而梦今岁。人之出处,非偶然者,亦岂以君同年之情,感于梦寐者如此。会懋孚复以前序为请,夫君之子蕲余第于梦寐之间,而余靳为寿君于词章之末,以为非人情,因遂书之,而叹君之徜徉自恣于世外,而余之驰骛而不知止也。
震川集之十四
寿序
朱母孙太孺人寿序
吾昆山僻在东海之滨,为吴下邑,而山区水聚,天地之精气,蜿蜒回薄而会于此。故士之登朝著,跻乷仕者,常倍于他州。至于耆艾长年,履期颐之福,闾巷之老,闺门之女子多有之。嘉靖癸丑、甲寅之岁间,以七十称庆者数十家。以仕宦过家,为其亲七十寿者,亦不下三数家。世称七十古所稀,况于富贵寿考兼之,而在于吾邑如是者相望,岂非一时之盛哉!
朱君恭之,以进士起家。为浮梁令之三年,上计京师,天子擢为尚书冬官郎,将赴南都。浮江东下,来省其母。于是士大夫循乡俗之礼,如前数十家之为贺者。又以恭之仕宦而归,太孺人年又七十也,贺尤不可以后。虽然,予以恭之官南都,于其家不越五百里畿甸之内,昔之人所欲乞乡郡以便养,而有不能得者,恭之不求而得之,此所尤宜贺者。
夫士以其身为国,而使之忘其私,非人情也。先王之制,未尝然也。既富方穣,必也有好于而家。用其人之力,而忍绝其私耶?古者卿大夫皆仕于封内,衔使命于四方,则有越境之行,然亦不逾时而复,而不遑将母,先王所以恤之者至矣。今海内为一仕而去其父母妻子,宦辙所至,穷日月之出入,于是乎夺其私以为国,有不能于两得之者。今恭之将行矣,所以寿太孺人者,非特一时乡里之荣而已。去而之南都,风土之乐,犹吾邑也。膳羞被服,宴饮之奉,犹吾邑也。南都之士大夫来为寿者,犹吾邑也。恭之可谓两得之也。使天下之士,仕于内外皆如恭之,是所谓各适其性,而无复《行苇》《裳裳者华》之思矣。以孝为忠,孰能御之哉?孰能御之哉!
顾母陆太孺人七十寿序
凡士之读书应举,以登进士为荣。其登进士,服官受采,以衔天子命,过乡闾寿其亲,而姻戚宾友,迎延满堂,日为供具,饮酒欢宴为乐,此今之所夸以为富贵者,尽世俗以然。顾子行于是得之,而尤有异者。始,子行之先君,事武皇帝,为刑科给事中。是时佞宠盈朝,天子日从赵、李之徒,不复御椒寝,而前星未耀。公疏论其事。及今皇帝嗣服,首进八疏,以赞新治,其疏在史馆宜有之。公之为给事也,先亦由进士为行人。盖去君之时,今几三十年,子行复起进士为行人。过家,而乡里姻戚宾友,仿佛见其先人时事,有下泪者。而太孺人始事给事,给事为诸生以及于贵显,中更艰苦辛勤矣。盖又三十年,而复见其子如其夫之贵,此其所以为尤异者。
顾氏世家海上,公乃徙昆山之南千墩浦之上,而公之族稍稍从以来,散居浦之东西。而公与其从父兄,一时并为黄门,气势翕赫,终不少藉以陵轹其里人。是时公在京师,太孺人独以舅姑老,不能从,留养之。其后太孺人寡居,独持门户矣。伯子子绳,读书入太学,而子行最少,兄弟恂恂友爱,无彼我之间,盖太孺人之为教者如此。昔欧阳公为《许氏园记》,以为许君以制置七十二州之有余,治数亩之地为园,不足以施其智,而于君之事亦不足书。唯许氏之孝弟,著于三世矣,海陵之人过之,未尝不爱其人也。则夫前之所云,亦夫人遭际之适尔,不足以为异。唯太孺人之懿德,施于子行之兄弟,所谓骈枝连理,同巢共乳之瑞,于此见之。而富贵寿考康宁之福,归于太孺人者,将未艾也。
太孺人二子。一女,为今进士沈君子善之配。其外孙尧俞,从予游。以十月二十七日为其诞辰,来征予文为寿。予为序之如此云。
张母太安人寿序
张母太安人之寡居也,其子秋官尚书郎甫七岁,家甚贫,不能自存。太安人辟苎以为食,旦遣就傅,夜则躬自督诵,母子共灯火,荧荧彻晓。太安人苎独精,售辄倍价。太安人亦自喜为之,常辟苎无昼夜寒暑。以一女子持门户,备历百艰。如是者几年,秋官举进士,为主事。几年,有太安人之诰。又几年,致仕归养于家。又几年,为嘉靖二十年,太安人年八十矣。于是膺命秩,又得其子之侍养,甘脆之珍,华绮之饰,无弗致者,乡里以为荣。而太安人敝衣厉食,辟苎自若也。秋官有小过,诟责之如年少时。谈者以太安人可以附于古之列女。太安人初度之辰,乡进士邬克忠辈二十余人,如张氏,举觞为寿,相与诵太安人之美,因及其所以为寿之说。
有光闻之,古之善养生者,务尊其生而勿撄之。时其兴居之节,适其奉养之宜,而内不伤其七情之和,若处子婴儿然,故得全其天年,不中道夭也。太安人之所以劳其生者,去其养生之说远矣。其艰辛弥甚,其得数弥长,庄周所谓“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太安人之谓也。古者尊老,非直尊其年而已,有德焉。若太安人者,可以寿矣。
冯宜人六十寿序
予母家在吴淞江南千墩浦之内。浦上民居数百家,有寺曰延福,中有梁天监时所建浮图,矗立至云表,常在数里外往来望见之。犍为太守陈君德振,家其下。予年数岁,时从舅氏过其家,则君之先大夫尚少壮,使二童子延予坐。童子者,今亦不能记其为何人矣。时君尚县学生,亡何,遂乡进士。而君之母太宜人,实先妣之姑也,故予与君每见,必执甥舅之礼。
庚戌之岁,同试南宫。君以病卧逆旅,不能入试,予时时候之。及予南还,君谒选天官,时冢宰夏公试君第二,檄守嘉定州。嘉,古犍为郡,有峨眉之胜,于今天下州,称一二。夏公奇君之文,故处以是州,云欲以变蜀之文体。君果能以自见,未期岁有治声于蜀中,而以外艰还,不究其用。免丧,方上道,遽疾作长逝。今忽忽已五六年矣。而君之婿张应仕,以宜人之寿,请序于予。顾念今昔,有不能不慨然者矣。
然有可以为贺者,宜人从君起田亩,早岁见夫君取高第,虽蹇厄于南宫垂三十年,晚以知遇释褐,得守名州,往返蜀道,涉岷江,经瞿塘,宜人常从,得见天下名胜。盖吾之邑贵显者多矣,身殁未几,以藏镪丛怨,妻子乞哀于道旁。君之取于利则薄矣,而以寿考康宁贻于宜人,以及于子孙者,何可穷也。予亦宜人之甥也,故不辞而为之序。
陆母缪孺人寿序
缪孺人,为指挥使陆长卿之室。长卿者,故冢宰水村公之母弟也。昔宁藩之乱,事连冢宰,长卿与母太夫人皆殁于京师。孺人,无锡人也,归长卿未几而遭家难,时年二十有四。迄今嘉靖三十有六年,于是年已六十。其孙婿严生垂庆,与余家有姻,来请其寿之文。余谓为寿者,不过致其祷祝之辞,则尔之所能言。谓若饮食燕饮,婚姻子姓会聚之盛,则陆氏之所自有。至于女子之行,不出于闺门,将取其常事列之,亦非文之所取,又何用于余言乎?虽然,余闻缪孺人遭家多难,盛年寡居,著《柏舟》之节。“终温且惠,淑慎其身”,《燕燕》之所美也。“及尔颠覆,既生既育”,《谷风》之所叹也。“予所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鸱鸮》之所怨也。此固陆氏子所宜述者,以此为孺人寿,其可乎?
冢宰以书生起家至通显,尝将百万兵,自山东追巨盗过江,歼之于狼山。师还,过吴,所将天下精兵,皆在吴门,乡人纵观叹息,长老至今传之。及掌铨衡凡十年,士大夫辐辏其门。当是时,长卿负其兄势,甚赫奕也。一旦掇危祸,蹈不测之渊,赖天子明圣,终保全其家。然如寒林巨木,更严霜之后,生意几尽矣。物盛而衰,衰久而复,此天道之常。冢宰诗书之泽,尚绵绵不绝,今三十余年,子孙必有能复其始者,孺人当及见之。陆氏子曰丕者,余从祖姑之夫;曰钦若、恒若者,皆余姻友也。生其并以余言示之。
郑母唐夫人八十寿序
予友郑君伯鲁,少游庄渠、甘泉二先生之门,晚与唐以德为友,居于郡城,士大夫皆崇尚之。今年十二月某日,奉其母太夫人唐氏为八十之寿。予与伯鲁,同为魏氏诸倩。内家诸弟,多从伯鲁学者。于是瀎甫来请余为太夫人寿序。
盖唐氏,长洲望族。而郑自华原王以来,数百年为簪缨世家。予以魏氏之连,常有女婢往来,数能道太夫人之德。而伯鲁循循学道,日致孝养,有人子之所难者。世俗之所慕艳,惟一时之辉华显奕,而家门之内,多有亏败,其于所得于天之数,往往不能以全。而郑之和气,独钟萃于一门,盖伯鲁之尊人,与太夫人皆高年在堂,伯鲁夫妇偕老,今年六十,而其子已有孙,于是郑氏五世矣。父母、夫妇、兄弟、子孙皆全,天伦之乐,求之于世,盖无有也。以伯鲁之才,使之用于世,可以致显仕为不难,顾以诎于时,而独重于乡里之间,然岂以此易彼哉?
予赋命穷独,伯鲁之所有,无一全者,如溺者于岸上之人饮酒啸歌,举首望之,何以为情?故于瀎甫之请,非敢为贺,书所见而已。是为序。
张母王孺人寿序
上海张庄懿公之孙绳武,其室曰王孺人,能以孝慈俭勤成其家,教诸子皆已有立,而次子仲谦亦既举于乡矣。今年孺人六十,以某月日,为其设帨之辰。其外弟秦君光甫,将往为寿,而请序于予。
盖孺人于光甫,为其舅之子;而庄懿公之子妇,为尚书旅溪朱公之女,实孺人之姑,而光甫之姑子也。孺人姑妇,于光甫皆为女兄,以重亲故,比他族尤欢。光甫尝有家难,亲旧稍自引去,孺人恩恤之不异平时,光甫是以不能忘。及仲谦、光甫皆试春官,又相爱也。秦氏昆山名族,然光甫乃上海来徙,去孺人之居百里而遥,而时节问遗庆恤,未尝乏绝。夫古称睦于父母之党以为孝,而教民以三物,有孝友、睦姻、任恤之行。其不能者,刑以纠之,而不姻之刑,与不孝同。《尚书》“九族”之称,《尔雅》“三党”之号,亲亲之义,同归于厚焉。天下之势,常自近而远,而君子以厚道教天下,每由其远以思其近。故族兄弟之别非一,本之父道,则其始一人而已。外兄弟之别非一,本之母道,则其始亦一人而已。先王教天下以孝,而忍自贻其薄乎?故君子观孺人之施于秦氏,而可以知其家风。松江去吾邑不远,然岂所谓百里而不共俗者欤?吾盖有叹焉。今少保徐公之夫人,旅溪公之外孙女也。光甫之往京师,夫人执甥舅之礼甚恭,以此知两尚书故家之遗风如此。光甫之往为寿也,宜有万世景福之祝,而予独著二姓往来之好,本孺人之厚德,盖序其所以然者当如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