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玉女潭记
阳羡山水奇胜,称张公、善卷洞及玉女潭,其名皆托于神仙。余读《山海经》,昆仑之山,广都之野,轩辕之丘,不死之国,以为此不过如齐谐、邹衍之徒之说者。然今天下名山,在于中州,往往多仙人之遗迹,岂其事皆信然欤?
溧阳史氏,自汉杜陵壮侯以来数百年,世谓之史侯家。由溧阳至玉女潭四十里,史君于其间,为之刜莽焚茅,伐石疏土,人力既殚,天工始见。由潭以往,得二十四景,名而揭之,如所谓仙馆、佛窟、瑶台、琪树、鹤坡、鼍峡之类,好事者闻而慕之,不得至如望见之焉。
天下太平,天子明圣,史君为中朝贵臣,而乃自逃于山泽之间,点缀苍碧,缘著怪奇。使后百年,便以史君为仙人也。由此言之,余殆疑所谓仙人之迹者,皆遁世长往之士有所托而为之,亦史君类耶?
见苓书舍记
长洲刘逊,与余友盛应祯同年家子弟相好,又与余同在太学。应祯数称逊之为人,读书好古,笃于行谊。逊所后父为水部君,水部君尝自号“饭苓子”。水部君卒,逊以“见苓”扁其书舍,以寓思亲之意。间因应祯,属余为记。
余曰:人子于其亲之亡,不可得而见,思之则见之矣。无所不思,则无所不见矣。书舍,逊之所常居也,于是而见饭苓子焉,可以见逊之无所不思也。《礼》:为人后者受重,而以尊服服之。服之以其父母,而祭之以其父母。夫以为其文则然,至于其情,或容有不可强者。而逊于水部君,又重之以父母之思。推是心也,可谓厚之至矣。而吴中士大夫载水部君之行事,盖云:君初举进士,以亲老不肯就官,恳疏归养。比亲丧服阕,所亲力劝之出。君不得已,一至京师。当正德之初,中官乘势,陵轹天下士大夫。君为主事,领漕事,居济上,无何,即引病长往。其号饭苓子以此。
余因感逊之厚,又叹水部君之廉于进取,其风概不独可使刘氏子孙传之也。
娄曲新居记
娄曲新居者,吾县在娄水之曲,沈先生故以名其居。始,自吴有国,其东门曰娄门,震泽之水,由是东入海,故水为娄江,古娄门外马亭溪是也。溪上复城,越王馀复君之所治,因之为娄县。王莽曰娄治。吴有娄侯。而或谓之夌城。江入海口为刘家港,“夌”与“刘”,声近讹。吴大,夌盖在北野,禺皃东所舍云。沈先生,世县人,年七十矣,未始出于娄曲也,而以名其居,盖自谓终老于此云尔。
昔伏波将军平交趾还,言:吾弟少游,哀吾慷慨有大志,曰士生一世,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掾吏,守坟墓,乡里称为善人,斯足矣。致求赢余,徒自苦耳。当吾在浪泊、西里间,下潦上雾,毒气薰蒸,仰视飞鸢,跕跕水际,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班定远在西域,年老,乞哀求还,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二人者,君子盖悲之。嗟夫,人生百年之内,为日有几?欲穷万里之道,日驰骛而不知止者,何也?
先生盖自叙其少时艰难之迹,曰:“吾晚得地于郊外,安而乐之,名其圃曰南园,其馆曰星槎,其堂曰卅有,曰吾而后庶几其有之。已,又鬻他姓。于今始卜于县之南街,亲朋往还,里俗淳厚,有宅一区,有屋数椽,有花有竹,浊醪一壶,黄齑数茎,焚香赋诗,自喻桑榆之乐物,无能易之。传谓逆旅无常,为迁徙之徒,兹则庶乎可免矣!”
余读其辞,盖有隐居之致,而有感于昔之人发愤伉志,争功名于万里之外,乃至白头顾念,忽有首丘依风之感。因以叹夫漂漂者何所极也!遂书之以为记。
宝界山居记
太湖,东南巨浸也,广五百里,群峰出于波涛之间以百数。而重涯别坞,幽谷曲隈,无非仙灵之所栖息。天下之山,得水而悦,水或束隘迫狭,不足以尽山之奇。天下之水,得山而止,山或孤孑卑稚,不足以极水之趣。太湖漭渺澒洞,沉浸诸山,山多而湖之水足以贮之。意惟海外绝岛胜是,中州无有也。故凡奔涌屏列于湖之滨者,皆挟湖以为胜。
自锡山过五里湖,得宝界山,在洞庭之北。夫椒、湫山之间,仲山王先生居之。先生蚤岁弃官,而其子鉴始登第,亦告归。家庭间,日以诗画自娱。因长洲陆君,来请予为山居之记。
余未至宝界也,尝读书万峰山,尽得湖滨诸山之景。虽面势不同,无不挟湖以为胜,而马迹、长兴,往往在残霞落照之间,则所谓宝界者,庶几望见之。昔王右丞辋川别墅,其诗画之妙,至今可以想见其处。仲山之居,岂减华子冈、欹湖诸奇胜?而千里湖山,岂蓝田之所有哉?摩诘清思逸韵,出尘豨之外,而天宝之末,顾不能自引决,以濡羯胡之腥膻。以此知士大夫出处有道,一失足遂不可浣,如摩诘,令人千载有遗恨也。今仲山父子嘉遁于明时,何可及哉,何可及哉!
南陔草堂记
予友陈吉甫,卜居于县城之东南门须浦之上。盖自门南出,为走松江之道,江之南北村民有征召会集,必由于此,故为市颇嚣杂。而吉甫之宅在浦西,予家旧居东南门,所谓河西者也。而浦所自出,为县之隍,娄水循是而东,至太仓入海。舟行昼夜,叫呼不绝。吉甫家负隍而并浦,独萧然有林野之趣。于其居之后,为堂若干楹,前临小池,有亭榭花石,池南有幽径,西出则平畴旷然。堂之西为圃,多竹树花果,又有堂若干楹,吉甫以为娱亲之所,故以“南陔”名焉。予读《诗·小雅》,至于《六月》之序,以为自《鹿鸣》至《菁菁者莪》二十二诗,盖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尽在于是。“《小雅》既废,则四夷交侵,而中国微矣。”然是诗必以《南陔》为之本。人无孝友之心,则君臣、兄弟、朋友,何由而得其叙?和乐、忠信、廉耻、礼义,何由而得其道?法度、蓄积、师众、征伐、功力,何由而得其度?福禄何由而绥?阴阳何由而得其理?贤者何由而得其所?万物何由而遂?为国之基何得不坠?恩泽何得不乖?万物何得不失其道理?万国何得不离?诸夏何得不衰?此四夷之所以交侵,而中国微也。故乡饮酒礼、燕礼,皆鼓瑟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然后笙堂下奏《南陔》《白华》《华黍》。盖外尽君臣,而内反之父子之际,而王道备矣。汉儒掇拾于秦火之后,亡逸此篇,至今遂以笙奏有声而无辞,而不知古《诗》三百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舞》《雅》《颂》之音,若本无其辞,而何以有《南陔》《白华》《华黍》之篇名?今世所传《新宫》《采齐》《狸首》《骊驹》,及《三豳》《三夏》《九夏》之类,其辞逸者固多也。束广微《补亡》之篇,庶亦近之,而用意止于晨羞夕膳之间。求之于诗《卷耳》《采蘯》诸作,虽闲淡而意深远,至如《陟岵》《蓼莪》,有幽遐罔极之思,束氏不能及也。
吉甫之尊人,与家君同学,既老,又同与社会。在社中,终日忻忻,饮酒必醉而后去。而平生有孝友之行,吉甫又能承奉之,则凡登其堂者,如闻钟鼓,如聆笙瑟,而可以知《南陔》之诗不亡矣。予是以推《小雅》之意义而著之。
莪江精舍记
吾乡严氏,居吴淞江大直浦东,世以赀雄。至都事君兄弟,用选秀入成均为弟子,而廉卿尝与余同试春官矣。余弟亨甫,为都事君婿,故余识启贞于垂髫之时。都事君伟仪观,美须髯。而启贞少已丰硕,与客应对揖让,如大人长者,见者往往称之,曰:“生子何必多,如君一子,已可知严氏有后矣。”
都事君谢世,启贞受堂构之任,愈能大其家,而不幸早夭。其孤润方在孩稚,母诸孺人以育以训,至于有成。今去启贞之世,忽逾一纪,且冠受室矣。诸孺人者,宁邑令贞伯女也,其持身有卫共姜之操,其教子有欧阳太夫人之严。润仰承慈颜,是恃是怙,足以自解,而念其先人蚤弃,讽诵《蓼莪》之诗,日日以泣。游行江上,痛流水之逝而不返也,故以“莪江”名其精舍。客有怜其志者,求记于余,且请为解之。
余以人之情皆有所止,至于悲伤之过,人得以解之。孝哉严子,独为其亲而悲哀,而可以人解之乎?虽然,亦有所止也。“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哀痛未尽,思慕未忘,然服以是断者,为送死有已,复生有节也。”故曰:先王制礼,不可过也。余悯严子日诵《蓼莪》之诗,将复生无节乎?子其继若祖、考之志,思慰母氏之心,求所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者。是乃所以为无穷之情也。
余昔过严氏,初见都事君,饮酒雍雍,欢燕竟日。再过之,则启贞已为主人。而余友徐直言在其家塾,止余宿,明日别去,即今之所谓精舍者。往年严子来,为其外氏陆冢宰家求祝釐之词,始识之。盖二十年间,而观于严氏三世,有足慨者。又嘉严子之志,而为之记。
菊窗记
去安亭二十里所,曰钱门塘,洪氏居之。吴淞江之东为顾浦,折而北,洪氏之居在其西。地平衍无丘陵,而浦之厓岸隆起,远望其居,如在山坞中。
昔仲长统尝论: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舟车足以代步涉之劳,使令足以息四体之役,养亲有兼味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良朋萃止,则陈酒肴以娱之;嘉时吉日,则烹羔豚以奉之。踌躇畦苑,游戏平林,永保性命之期,不羡入帝王之门也。大率今洪氏之居,隐然如统《乐志论》云。而君家多竹木,前临广池,夏日清风,芙蕖交映,其尤胜者。君不取此,顾以“菊窗”扁其室。盖君尝诵渊明之诗云:“酒能祛百虑,菊能制颓龄”,又云:“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
夫以统之论虽美,使人人必待其如此而后能乐,则其所不乐者犹多也。卒为尚书郎,濡迹于初平、建安之朝,有愧于鸿飞冥冥矣,为《昌言》何益哉?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可谓无入而不自得也。今君有仲长统之乐,而慕渊明之高致,此予所以不能测其人也。将载酒访君菊窗之下,而请问焉。君名悦,字君学。
本庵记
客曹杨君伯厚,名其读书之舍曰“本庵”,因其友张师周来请为之记。
余问其所以为名者。盖今少保司马公为曹郎时,生君于邸舍,而先少保公以御史视鹾事于江都,闻得孙而喜,乃曰:“吾居扬州而此子生,因命之曰扬州民。”且谓:“吾家再世荣禄,厚福之来,不敢居,令此子长得为耕农足矣。”嘉靖四十一年,君登第,而主司以为“州民”非所以为称,乃更之曰“俊民”。君不能逆主司之意,而又不敢忘乃祖之命,故名其庵曰“本”者,以为不忘其先少保云。
夫所谓本者,犹言始也。凡物之生,皆始于本,故以本为始也。昔林放问礼之本,孔子告之以礼之本主于俭。夫礼生于心,孔子不言,而言俭,从其始而求之,未有不得其心也。传曰:“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圣人之所谓本者,皆言其所始也。人能思天地之所生,则不至于违其性;人能思先祖之衍其类而生我,则不至于戕其身;人能思君师之所以治,则不至于遗君而倍师。故有子志之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言君子之为仁,以孝弟为始,则可以得其心也。
君日侍少保公,承颜色养,不离于左右,孝弟之道,不勉而至。然且思先少保之在江都之日,其所存远矣。少保公方掌邦政,以才德为天子所倚毗,君学魁多士,雍容南宫,奕世济美,当世以为难得。及余观其一命名之间而犹不忘其本如此,而后知君家之所以贵显者,盖有以也。是为记。
野鹤轩壁记
嘉靖戊戌之春,予与诸友会文于野鹤轩。吾昆之马鞍山,小而实奇,轩在山之麓,旁有泉,芳冽可饮。稍折而东,多盘石,山之胜处,俗谓之东崖,亦谓刘龙洲墓,以宋刘过葬于此。墓在乱石中,从墓间仰视,苍碧嶙峋,不见有土,惟石壁旁有小径,蜿蜒出其上,莫测所往。意其间有仙人居也。
始,慈溪杨子器名父创此轩。令能好文爱士,不为俗吏者,称名父。今奉以为名父祠。嗟夫,名父岂知四十余年之后,吾党之聚于此耶?
时会者六人,后至者二人。潘士英自嘉定来,汲泉煮茗,翻为主人。予等时时散去,士英独与其徒处。烈风暴雨,崖崩石落,山鬼夜号,可念也。(抄本详八人姓名,自可不必。今从常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