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节妇季氏墓表
呜呼,男女之分,天地阴阳之义,并持于世,其道一而已矣。而闺门之内罕言之,亦以阴从阳,地道无成,有家之常事,故莫得而著焉。惟夫不幸而失其所天,茕然寡俪,其才下者,往往不知从一之义。先王悯焉而势亦莫能止也,则姑以顺其愚下之性而已,故礼有异父昆弟之服。至于高明贞亮之姿,其所出有二:其一决死以徇夫,其一守贞以殁世,是皆世之所称,而有国家者之所旌别。然由君子论之,苟非迫于一旦必出于死为义,而出于生为不义,是乃为可以死之道,不然,犹为贤智者之过焉耳。由是言之,则守贞以殁世者,固中庸之所难能也。
妇之于其夫,犹臣之于其君。君薨,世子幼,六尺之孤,百里之命,国家之责方殷,臣子之所以自致于君者在于此时耳。三代以来,未有以臣徇君者也。以臣徇君者,秦之三良也,此《黄鸟》之诗所以作,而圣人之所斥也。夫不幸而死,而夫之子在,独可以死乎?就使无子,苟有依者,亦无死可也。要于能全其节,以顺天道而已矣。
常熟之文村女子季氏,为同县人蒋朝用之妻。少而丧夫,抚其孤世卿,比于成立。寡居二十有七年,以嘉靖某年月日卒。黎平太守夏君玉麟高其行,为《贞妇季孺人传》,独称其所以能教世卿者,为有功于蒋氏。而未有墓石,盖季氏之泇在虞山之阳邵家湾,其舅汝州守蒋氏之兆域也。予因世卿来请,因论著之,以表其墓上。使知女子不幸而丧其夫者,当以季氏之徒为中道云。
震川集之二十四
碑碣
中宪大夫贵州思州府知府赠中议大夫赞治尹贵州按察司副使李君墓碑
嘉靖三十年,贵州麻阳苗为乱。先是,思州知府李君有铜仁之役。还郡五日,苗龙许保、吴黑等伪为哨兵,突入城杀掠。君巷战不胜,与其孙文炳皆被执。留郡二日,劫以归寨。苗每执郡县长吏,必求厚赎,院司及守将亦幸朝廷不知也,率许之以为常。君谓天子命吏为贼劫质,是孰为之开端者,书告清平镇将石邦宪:“亟进兵,勿以我为忌。”邦宪不应。君乘马出盘山关,至稍寨,崖高水深,遂自投下。贼惊,共拽之出,气息仅续,弃之途而去。思人舁还,至清浪卫而卒。
麻阳之苗乱已数年,自辰、沅、镇筸、铜仁、石阡、印江,皆受其害。君初至郡,即被檄驱驰兵间。已,又城铜仁。而郡故有关隘,守兵为摄郡者所侵削散去,贼以是得骤至。事闻,诏赠贵州按察司副使,荫一子,命按察司佥事戴榝谕祭于家,赐葬融县之高沙昌八岭。
惟古之治驭蛮夷,得刺史太守勇略仁惠者,可不烦兵而自戢。今知府受一郡之寄,而日使舍所事,事军吏之役,及事败,未尝不委以为守者之罪也。清平去思,仅一宿程,而太守困于贼已数日,且彼残苗六七百人耳,守将若不闻知此,何为者哉?朝廷之恤死事者优矣,其于兵吏,有轶罚焉。
君讳允简,字可大。其先贵州诸城人。元时,有为融州路巡检使者,因家于今柳州之融县。高祖子赞,封奉直大夫、协正庶尹、夷陵州知州。曾祖芳,进士,云南布政司右布政使。祖序,进士,吏科给事中。考镛,乡试第三人,未仕,蚤卒。季父铎,教乐昌,君少随之任,学成而归。弱冠,中乡试。明年,中会试乙榜,授潼川学正。未上,丁内艰。服除,改夷陵,摄荆门州。为政清勤,民德之,升知内江。公廉自持,士大夫乞请无所得。大旱,斋沐祈祷,徒步暴赤日中,令儿歌之曰:“旱既太甚,治邑非人。宁祸其身,勿病其民。”三日,霖雨大足。尝于通津治石梁,御史题之曰“寿溪”。寿溪者,君所自号,御史以此旌其能得民也。
大学士茶陵张文隐公知君名,从铨部乞以为其州守。内江民扳留之不得,为涕泣立石。君至茶陵,均猺赋,剔奸蠹,豪民为之敛迹。皇太后梓宫祔显陵,承檄给粮刍,所过无乏,有白金文绮之赐。最上,当迁。张文隐公自往乞铨部云:“愿得展一年,俟黄籍成,茶陵民受十年之赐矣。”其见重如此。
升云南同知,摄守徵江。君既更治民,号为精炼,凡断狱所上,监司以为平允。豪有夺民田者,勒令归主。不服,再诉于朝,下法司,皆如君论。满去,滇民泣留,立石如内江时。
寻升思州。君既不得在郡,亦以孤城多寇,遣其帑归融,独与孙文炳居。为守余三年,在郡六月而遇害,是岁三月初六日也,春秋五十。孙文炳之被劫者,后竟以重贿赎还之。恭人吴氏。子男一人,祝。女五人。祝,乡试举人,今署新昌教谕。融于中州为远,然龙城于今为仕宦之邦。至李氏世有科第,子孙蝉联不绝,而君又以死事显,虽中州世宦之家,类此者仅仅有之。祝有志行,痛愤君之殁,请铭于余。余不可辞,而为铭曰:
黔中之境,连络五豨。麻阳猖狂,驭不于机。如水滔天,失在漏卮。兵吏堕武,习为谩欺。皎皎李侯,亶明其志。奋不顾死,以绝劫质。帝嘉精忠,恩诏优至。彼亦何人,天子之吏。以身为市,生宁不愧。彼亦何人,边圉所寄。闻守之死,曾不睨视,自古为文,匪以其词。在有所表,乃永传之。融山荒绝,我实铭此。有石巌巌,其词则美。后千百年,可配柳子。
何氏先茔碑
南陵何进士豨,晋孝子琦之后也。其先茔在其县之西山。山亘数里,群峰环其外若屏,大水萦其前若带,何氏世葬之。豨五世祖讳海,妣项氏。曾伯祖讳铭,妣孙氏。曾祖讳锐,妣孙氏。世以昭穆为序,而虚其高祖之位。高祖万户府君,讳应龙,别葬界桥山。祖讳旺,别葬柏山岭,而祖妣章氏葬先茔之右数十步,盖葬三世而祖妣异其兆焉。历年圮废,豨以嘉靖乙巳加修而封树之,以书来请记于石。
予闻之,古者墓而不坟,后世始有坟矣。古不修墓,后世始有修墓者矣。夫礼之微,难言矣。“之生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智而不可为也。”然孝子之于其亲,无往而可以致死者,故礼之微难言矣。后之君子,知隆于墓事者,岂非古礼之变,而近于人情者哉?《周礼·冢人》:“用爵等为封土之度,与其树数。”观其封则知位秩之高卑,观其树则知命数之多寡,所以使后世子孙之识之也。凡何氏之葬者,悉山泽之敦庞淳固,以忠厚世其家,而不显于位,故无行事可纪,独著其名讳死生,以示其后之人云。(此文昆山、常熟二本大异,昆本叙何氏先世之生卒年月及豨之历官较详,而文辞不如。今从常熟本。昆本有铭辞,仍存于后。)
大吉之姓,归、有、胡、何,厥原维一。何于四宗,特世多显,封侯外戚。汜乡蜀郫,慎济阳宛,族以运拨。成阳阳夏,颍昌遂之,逾贵而溢。继东海郯,庐江相望,雅道郁郁。晋兴恩泽,著自庐江,文穆赞密。懿哉孝子,实维昆季,皆有名德。戾于宣城,厥县阳谷,子孙世茁。迢迢千载,奚前之遂,而后之塞。累累者坟,山高水深,厥藏孔谧。想其生时,黄发儿齿,熙然古质。蕴积之久,是生黄门,逢时浚发。松柏丸丸,石虎马羊,青葱崛岉。凡尔后世,有孝有忠,敬视斯述。(按:“大吉”字疑误,据罗泌《路史》,归、有、胡、何四姓,皆虞舜后。此文连举四姓,必引用《路史》,则当云“大舜之后”,或“有妫之后”。何氏自前汉何武,以司空封汜乡侯蜀郫人。后汉何进以外戚封慎侯,进弟苗封济阳侯,皆宛人。武为新莽所杀,进谋诛宦官,不克而死。汉亦随以亡,所谓“族以运拨”也。三国何夔仕魏,封成阳亭侯。晋何曾阳夏人,以三公封颍昌侯。阳夏之何,至曾而显,故云“颍昌遂之”。曾日食万钱,累世奢侈过度,所谓“逾贵而溢”也。何无忌东海郯人,何充庐江灊人,而宋何尚之及何点兄弟亦皆灊人,所谓“庐江相望,雅道郁郁”也。何准之女为晋穆帝后,而何充以尚书令辅幼主,谥文穆,所谓“晋兴恩泽,著自庐江,文穆赞密”也。何求,求弟点、胤,世称“何氏三高”,而点又有孝隐士之目,所谓“懿哉孝子,实惟昆季,皆有名德”也。宋神宗时何正臣,以刑部侍郎知宣州,“宣城”疑指此。“阳谷”,未详。庄识。)
叶文庄公墓地免租碑
吏部左侍郎叶文庄公墓,在昆山城南湓渎之原。公以成化十年薨于位,朝廷敕葬如制,而墓地犹岁输官租。嘉靖十六年,天子奉册宝上祖宗徽谥,推恩海内,诏前代帝王陵寝,及名臣、本朝文武大臣敕葬坟墓所在,官为修治,置守冢,复其人税,未除者除之。时比境常熟大理寺卿章公格墓用此制,而昆山独否。至是,民叶奉言于巡抚都御史翁公,下其事于县。知县陈侯子佐,移牒常熟,取章卿事以上巡抚。公曰:“文庄公当代名臣,吏宜以丁酉诏书从事。”由是,文庄公墓地始不输官租云。
我国家正统己巳之变,几成宋南渡之祸,世谓于肃愍公有旋乾转坤之力。是时公在谏垣,一二日间,疏至七八上,所以裨赞庙谟者实多,信乎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矣。其明年,皇舆旋轸。公封上匿名书,请为河南之避。在廷之臣,无敢为言者。然斯论所谓“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也。自虏酋阿罗入黄河套中,虏种遂久居不去,为陕西边患。议者欲驱出之,而连城属之东胜,田作其间。公奉命往相视,独以道险远劳费,又春迟蚤霜,不可田,请增戍守而已。至今上时,言事者锐意欲复河套。既而天子震怒,皆诛死,而后知公所谓时势之难者,卓见远识,不可及也。公在广,至今抚臣守其规模,如吴中之于周文襄公。而独石宣府所筑八城七百堡,为边人长久之利。
公所至有所建明,而清明直亮,望重本朝,信一代之名臣矣。天子思股肱之臣,湛恩沾被于墟墓之间,而有司之废格沮令如此,巡抚公祗奉明诏,修举旷典,汲汲于师旅饥馑、日不暇给之时,其风谊尤可尚矣。贤人君子之没,远者数千年,近者数百年,而光显于世,常如一日。盖贤者虽殁,而后之贤者相继而生,故能表章崇奉之,而精神意气之续,历世而愈新,此世教所以不堕也。公五世孙乡进士恭焕蒙荷天子之恩,感巡抚公之谊,及县侯之勤其事,因请书之于石,以告于后人。
安亭镇揭主簿德政碑
安亭镇在昆山东南偏,镇以北三区石田,岁收于他乡最下。往者周文襄公特为优假,规画县赋,以岁布予之,务纾其力,民以乐业。其后县官剋去岁布,敛以常额。会水利益废不治,田高枯不蓄水,卒然雨潦,又无所泄,屡经水旱,百姓愁苦失业。然有司习闻其贫下,凡议宽恤,犹先三区云。
正德末,吏于兹者,颇为急政。或告以海壖去治回远,界入四邑,东驱则西走,赋不时输,非由田恶,直负依抗吏治耳。于是务穷难之,始有收解等役,与他乡比。诸捕系拷掠,大户瘐死者数十人,民逃亡无数,田多荒莱矣。自是十余年来,有司日忧三区之赋税不起,太守以上悉知其弊而未有以救也。
嘉靖乙未,岁大旱,野无青草。官督赋如常,民狼顾四走,将空其地。主簿揭侯言于太守文安王公、县令同安杨公,为借兑,约岁熟还之。履亩量视,诸不可垦者除其税。立图头法。图头者,先是为粮长一人掌税,悉亡其家,今则图各一人,事力省而易辨。又检故事,免其收解,永无所与。会二公皆有勤民之心,故侯言得施行。民稍稍安业,乃相与涕泣曰:“吾人自父子祖孙,百年以来,生聚于此,几不复以相保,乃今得有其室家,揭侯之赐也!为立石,请纪侯之事。”
嗟夫,先王之道,量地以生人,必权其轻重而均一之。若吾县之三区,殆宜如鳏寡孤独而先之。彼暴横者,独何心耶?揭侯之职卑矣,朝有其心,而夕效焉。且一时救败之术,仅仅止于力之所及,而民之胥悦如是,则夫瞋目以视谓吾民难治者,亦未之思也已。侯名夔,江西南丰人,元翰林学士文安公之族孙,以太学生来调,称良主簿,多可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