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烈妇墓碣
余生长海滨,足迹不及于天下,然所见乡曲之女子死其夫者数十人,皆得其事而纪述之。然天下尝有变矣,大吏之死,仅一二见。天地之气,岂独偏于女妇?盖世之君子不当其事,而当其事或非其人,故无由而见焉。
嘉靖三十三年,倭夷入寇,余所居安亭,有一女子自东南来奔,衣结束甚牢固。贼逐之至一佛舍,欲污之不可得,乃剖其腹,肠胃流出。里人为藁葬北原上,竟不知其姓名。余欲为之志其墓,而未及也。至如王烈妇之死在姻亲之间,今二十年而无一言以纪之,至是,其弟执礼始请书以勒石其墓。
盖烈妇之夫周镒蚤死,遗二孤。已而皆病疹,长者七岁而死,幼者疹愈矣,复病,病又经年,为之废寝食,百方求瘳之不可得,亦七岁而死。烈妇于是自缢也。呜呼,岂不悲哉!
执礼称,其在室,好观古书。父谒选,卒于京师,姊每哭之,闻者莫不凄然泪下。平时抚教执礼甚至。妹嫁而耻其姑之行,不肯执妇礼。一日,姊妹相聚,语及之,姊曰:“妹过矣,曷若尽孝,使之自愧而不为也。”又言:“他人于死生之际诚难,姊于是直视之甚轻。”盖未尝经意也,真可谓赴死如归者矣。
周镒父讳土,工部都水司主事;祖讳烨,封监察御史,太仓人。烈妇父讳可大,太学生;祖讳秩,云南右布政使,昆山人。其卒以嘉靖十八年十月初四日,年二十有七,葬在双凤里吴墟之原。
其明年,太仓州守上其事于巡按监察御史。奏下礼部,旌其闾。国家依古格,旌表高其外门,门安绰楔,左右建台,高一丈二尺,广狭方正称焉,圬以白而赤其四角。人之过者有所观法,不然者以为耻,所以扶翊世教,其意远矣。会水部君卒,其家寝其事,未有举者,而镒又不置嗣。执礼时时梦见烈妇,携其儿,或长者,或幼者,盖其精爽不亡云。
曹节妇碑阴
长洲苏宝之姑,始年十八,嫁曹君绶。二十七,夫亡。寡居四十九年,以嘉靖庚子卒,春秋七十五,亡子女。宝以甲寅十二月二十四日,葬于长洲县戴墟妍字圩之原,予为题其墓曰“曹绶妻苏氏贞节之墓”。
宝又请书其碑阴,曰:吾姑未死前三年,吾卧病,姑来视病。宝见姑老矣,因语及平生。歔欷曰:“男子壮年,何忧疾苦?今老且死,女不可不为吾计。吾死,慎勿葬我曹氏墓。曹氏墓迫隘,自夫死后,其宗姓率火瘗,散漫荒莽间,遥遥五十年,不复知夫处矣。苟厕诸累累间,殆与谁比?去此一里所,有界浦,其水清洁,死必燔我,飏灰浦中,令吾骨与此水同其清也。”宝是以营兹新兆,盖今十有二年而克成。噫,可悲也已!
《诗》云:“穣则异室,死则同穴。”传曰:“合葬,非古也。自周公以来,未之有改也。”“卫人之祔也,离之;鲁人之祔也,合之。”孔子生而叔梁纥死,葬于防山。及孔子母死,殡于五父之衢。鄹人挽父之母,诲孔子父墓,然后往合葬焉。夫孔子之慎于葬母也如此,使无挽父之母,必不敢于防山。虽从古礼,其可也。苏氏盖得之矣。
自古女子,不幸失其所天,能守礼义,不见侵犯,见于史传者不少。然必待备述其平日闺阃之素,而后其节始著。若宝之称其姑,一言而已。要之,与古易箦结缨,何以异哉?嗟夫,五十年高风劲节,可以想见,千载之下,当知其人其骨,与此水同其清也。因表著之。
张通参次室钮孺人墓碣
孺人姓钮氏,其先淮阴人,父客吴中,始为吴人。公讳寰,通政司右参议。其考讳安甫,祁州知州,封刑部员外郎。张氏世以科名显于世,其最著者二张先生,皆无子。祁州府君惟生公一子,而公元配王宜人年逾三十未有子,府君以为忧,遂为公取孺人,时年十五。其后四年,年十九,生子恒慕。其后诸娣更生子,乃有丈夫子四人。府君以为螽斯之祥,兆于孺人,大加爱之。在尚书刑部,孺人留居家,为其子延师,夜则篝灯纺绩,躬督课之。比公归,恒慕已壮大,问学有成矣。
初,府君性高旷,到官辄自劾免归,而公宦亦不遂。而父子皆好游名山水,不问家事。孺人独勤于治生,故于祭祀、婚丧、饮酒、伏腊之费,不至乏绝。公常出游,一岁中,还家率不过一二月,诸子更供养。至孺人所,尤欢。孺人为人婉顺,于姑若诸娣间,孝友无间。其治生纤啬,而不信因果之说。吴俗,尼巫往往出入人家,孺人绝不与通。临终,言不他及,独谆谆戒其子,不得令男子与含殓而已。卒年五十有九,时嘉靖壬戌也。以卒之明年,祔于县东南躭川乡横塘之先茔。
盖古之女子不幸而为侧室,而其贤德终不可泯者,如《小星》之“实命不犹”,《归妹》之“以恒相承”,圣人皆书之于经。惟张氏世有文学,二张先生之没,郡中名士刘钦谟、杨君谦为之表志,至于今传之。恒慕爱尚文雅,有先世之风,不忍其贤母之没没于后世,既勒铭幽堂,又请于予为立石墓道云。
震川集之二十五
行状
吴纯甫行状
先生姓吴氏,讳中英,字纯甫。其先不知其所始,曾祖杰,自太仓来徙昆山。祖璇。父麒,母孙氏。
先生生而奇颖,好读书。父为致书千卷,恣其所欲观。里中有黄应龙先生,名能古文,先生师事之,日往候其门。黄公奇先生,留与语,贫不能具饭,与啜粥,语必竟日还。先生以故无所不观,而其古文得于黄公者为多。
先生童髻入乡校,御史爱其文,封所试卷,檄示有司。他御史至,悉第先生高等。开化方豪来为县,县有重役,召先生父。先生以书谒方侯。侯方少年,自谓有文学,莫可当意,得书,以为奇,引与游,甚欢。其后方侯徙官四方,见所知识至吴中者,必以先生名告之。然先生意气自负,豪爽不拘小节。父卒,遗其涘甚厚。先生按籍,视所假贷不能偿者,焚其券。好六博、击球、声音、妇人,拥妓女,弹琵琶,歌讴自随,散其家千金。
久之,乃更折节自矜饰,顾不屑为龌龊小儒。笃于孝友,急人之难,大义落落,人莫敢以利动。令有迎馆先生者,欲有所赠遗,见先生,竟莫能出一语。先生之弟,尝以事置对。令阅其姓名,疑问之,乃先生弟,先生不自言也。与其徒考古论学,庭宇洒扫洁清,图史盈几,觞酒相对,剧谈不休。虽先儒有已成说,必反覆其所以,不为苟同。后生有一善,忻然如己出,亟为称扬。里中人闻之,辄曰:“吴先生得无妄言耶?某某者皆稚子,何知也?”然往往一二年即登第去,或能自建立,知名当世。而吴先生年老,犹为诸生,进趋学宫,揖让博士前,无愠色。
年四十四,始为南都举人。先生益厌世事,营城东地,艺橘千株,市鬻财自给。日闭门,不复有所往还,令儿女环侍几傍,诵诗而已。少时所喜诗文,绝不为,曰:“《六经》圣人之文,亦不过明此心之理。与其得于心者,则《六经》有不必尽求也。如今世之文,何如哉?”
嘉靖戊戌,试礼部,不第。还至淮,先生故有腹疾,至是疾作,及家二日而卒。是岁四月某日也。距其生弘治戊申月日,得年五十有一。娶陆氏,蚤卒,无子。侧室某氏,生子男一人,原长。女三人,长适工部主事陆师道,其次皆许聘。予于先生相知为深,十年前尝语予曰:“子将来不忘夷吾、鲍子之义,吾老死,不患无闻于后矣。”于是先生弟中材使予为状,不可以辞。呜呼,先生不用于世,予所论次大略,其志意可考而知焉。
李南楼行状
李府君讳玉,字廷佩,号南楼。祖某。父某,妣某氏。娶杜氏,生一子,曰宪卿,乡进士。孙男女若干。生于成化丙午月日,卒于嘉靖乙未月日,享年五十。宪卿卜以卒之年月日,葬于新阡。先期,衰禋踵门而告余曰:“不肖不敢没先君之行,将欲稍加撰次,求铭于里之长者,而哀荒无绪,每一举笔,摧心裂肠,欲作复止。见吾子习太史公之书,愿假手于子,吾子弗吾拒也。将为子言其略,子其文之。求贲先君于地下,惟吾子焉赖!”余唯唯,不敢辞。宪卿呜咽流涕泣曰:
吾李氏居昆山之罗巷村,百余年矣。家世业农,未有显者。先祖质庵生四子,先君最少,赘城中杜氏。学书不就,为县掾。亡何谢去,家居垂三十年,专以不肖为念,延致师友,惟力所及。见邑中豪俊与俱,即大喜。即不肖所与游稍不胜,终不怿。不肖素孱弱多病,心独怜之,而口不言。为人忠实无他肠,与人交洞见底里,审取重诺,尤好面折人过。先祖考妣居伯父所,时时徒走出城往省之,或舆迎至家。值宴会,有不与,必凄然不乐。比其没也,敛葬之具,靡不悉心营办。所授田宅,尽以与诸父,曰:“生吾不得尽其养,没吾何忍受其产耶?且诸兄贫,亦自应得耳。”尝掌区税,不忍于斗概间取圭撮之羡,宁自受累,乃其心所乐也。今年春,忽病作,意颇自危,而不肖尚阻水清源,未即归也。心悬,谓:“吾子未至,病未即愈,旦暮见吾子来,吾念已慰,病当去五六矣。”因是令遍访医药,不至为痼疾也。讵意延缓逾时,病与日积,五月十日,不肖方抵家,色已非旧岁人矣。亟往郡中谒医,已不可起矣。呜呼痛哉!先君以不肖之故,聊欲营树产业,俾不肖无所顾于衣食,屹不自暇逸。今日不肖获上进,冀少息肩,而背弃矣。呜呼,吾与子言若是者,吾悲而弗详也。
余闻而伤之。余始与宪卿游,见其丰仪俊清,衣裳整洁,皎然不染坋埃。时相过从,谈笑竟日,醴膳丰嘉,不索而具,宪卿一无所经意。乃知府君所以纵其子游学如此。俗今以学生得隽者谓之有成,宪卿以去岁发解南都,府君及见,其成亦足慰矣。抑其种之之勤,获其实而不及于食,可悲也已。余恶夫世之撰事者弗核,故弗敢损益于宪卿之言,俾铭者考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