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集之二十六
传
归氏二孝子传
归氏二孝子,予既列之家乘矣。以其行之卓而身微贱,独其宗亲邻里知之,于是思以广其传焉。
孝子讳钺,字汝威,早丧母。父更娶后妻,生子,孝子由是失爱。父提孝子,辄索大杖与之,曰:“毋徒手,伤乃力也。”家贫,食不足以赡,炊将熟,即諓諓罪过孝子,父大怒逐之,于是母子得以饱食。孝子数困,匍匐道中,比归,父母相与言曰:“有子不居家,在外作贼耳。”又复杖之,屡濒于死。方孝子依依户外,欲入不敢,俯首窃泪下,邻里莫不怜也。父卒,母独与其子居。孝子摈不见,因贩盐市中,时私其弟,问母饮食,致甘鲜焉。正德庚午,大饥,母不能自活。孝子往涕泣奉迎,母内自惭,终感孝子诚恳,从之。孝子得食,先母、弟,而己有饥色。弟寻死,终身怡然。孝子少饥饿,面黄而体瘠小,族人呼为“菜大人”。嘉靖壬辰,孝子钺无疾而卒。孝子既老且死,终不言其后母事也。
绣字华伯,孝子之族子,亦贩盐以养母。已,又坐市舍中卖麻。与弟纹、纬,友爱无间。纬以事坐系,华伯力为营救。纬又不自检,犯者数四。华伯所转卖者,计常终岁无他故,才给蔬食,一经吏卒过门辄耗,终始无愠容。华伯妻朱氏,每制衣必三袭,令兄弟均平,曰:“二叔无室,岂可使君独被完洁邪?”叔某亡,妻有遗子,抚爱之如己出。然华伯人见之,以为市人也。
赞曰:二孝子出没市贩之间,生平不识诗书,而能以纯懿之行,自饬于无人之地,遭罹屯变,无恒产以自润而不困折,斯亦难矣。华伯夫妇如鼓瑟,汝威卒变顽嚚,考其终皆有以自达。由是言之,士之独行而忧寡和者,视此可愧也。(此文参用昆山、常熟本。)
张自新传
张自新,初名鸿,字子宾,苏州昆山人。自新少读书,敏慧绝出。古经中疑义,群子弟屹屹未有所得,自新随口而应,若素了者。性方简,无文饰,见之者莫不讪笑,目为乡里人。同舍生夜读倦睡去,自新以灯檠投之,油污满几,正色切责,若老师然。髫龀丧父,家计不能支,母曰:“吾见人家读书,如捕风影,期望青紫,万不得一,且命已至此,何以书为?”自新涕泣长跪,曰:“亡父以此命鸿,且死,未闻有他语,鸿何敢忘?且鸿宁以衣食忧吾母耶?”与其兄耕田度日,带笠荷锄,面色黧黑,夜归则正襟危坐,啸歌古人,飘飘然若在世外,不知贫贱之为戚也。
兄为里长,里多逃亡,输纳无所出,每岁终,官府催科,搒掠无完肤。自新辄诣县自代,而匿其兄他所。县吏怪其意气,方授杖,辄止之曰:“而何人者?”自新曰:“里长,实书生也。”试之文,立就,慰而免之。
弱冠授徒他所,岁归省三四,敝衣草履,徒步往返,为其母具酒食,兄弟酣笑,以为大乐。自新视豪势,眇然不为意。吴中子弟多轻儇,冶鲜好衣服,相聚集以亵语戏笑,自新一切不省。与之语,不答。议论古今,意气慷慨。酒酣,大声曰:“宰天下竟何如!”目直上视,气勃勃若怒,群儿至欲殴之。补学官弟子员。学官索贽金甚急,自新实无所出,数召笞辱。意忽忽不乐,欲弃去。俄得疾卒。
自新为文,博雅而有奇气,人无知之者。予尝以示吴纯甫。纯甫好奖士类,然其中所许可者不过一二人,顾独称自新。自新之卒也,纯甫买棺葬焉。
归子曰:余与自新游最久,见其面斥人过,使人无所容。俦人广坐间,出一语,未尝视人颜色,笑骂纷集,殊不为意。其自信如此。以自新之才,使之有所用,必有以自见者。沦没至此,天可问邪?世之乘时得势,意气扬扬,自谓己能者,亦可以省矣。语曰:“丛兰欲茂,秋风败之。”余悲自新之死,为之叙列其事。自新家在新洋江口,风雨之夜,江涛有声,震动数里。野老相语,以为自新不亡云。
顾隐君传
隐君讳启明,字时显,世居昆山之七浦塘,今为太仓人。相传晋司空和之后。散居浦之南者,其族分而为三,故世称其地曰“三顾村”云。宋末有讳中二者,兵燹之后,尽丧其资,有田数顷,遗其子公廉。公廉生愚,好濂洛之学,读书常凭一几,几有?处,人以比之管幼安,是为原鲁先生。原鲁生五子,其季爽,赘居塘北,又为塘北顾氏。爽生谟,谟生昊。昊生四子:寅,以明经为始兴教谕,其次即隐君也。隐君有子曰存仁,举嘉靖十一年进士,选调余姚知县,以最入为礼科给事中。皇太子生,覃恩近侍,封隐君如其官。
隐君为人敦朴,粗率任真,尤不能与俗竞。平生不识官府,会里中有徭役事,隐君为之赋《鸿雁》之诗,戾止于吴门。君故生长海上,言语衣服,犹故时海上人也,无纤毫城市媮靡之习。及贵,愈自敛约。就养余姚,以力自随,独夜至官舍,县中人无知者。敕受章服,闭门不交州郡。郡太守行乡饮酒礼,到门迎请,终不一往。每旦焚香拜阙,一饮一食,必以手加额曰:“微天子恩,不得此。”居常读书,有所当意,每抉摘向人谈说不休,曰:“吾不信今人非古人也。”故平生未尝爱财,未尝疑人。
季弟钟蚤世,先属意隐君子为后,隐君固让其兄子。在余姚,见家人持官物,即槌碎,加诟责焉。虽流离颠沛之际,孜孜以济人为务,有乞贷,分资予之。知其人必负,业已许之,不变也。或伪指隐君赚人金,隐君曰:“吾不知金,而金实为我。”卒偿之而不自言。州大夫建绰楔,使人送其直,送者诡曰:“此吾赎金也,而非其罪。”隐君恻然,遽还之。里有某宅某墓,地相邻比,有某桥道未修,有某死未殓葬,以告,必得所欲。至其所自奉,布衣蔬食而已。濒海多逋税,置役田以恤其里人。尝曰:“海上吾故乡,吾不能一日亡首丘之志。”故自号海隐居士。时时往庐于墓侧,从始兴君游,年老兄弟,相乐也。竟自海上得疾以归而卒。
初,隐君未六十,为教曰:“古人葬以掩形,务从朴实,观美何益?吾葬不拘忌,棺必油杉,有一不然,是为逆命。”因乞始兴君书之,勒石于墓。存仁为礼科给事中,以言事忤旨,谪居保安州。保安州在居庸关外,自称居庸山人。
赞曰:顾氏自丞相肃侯,始著于《吴录》。司马氏渡江,顾、贺、纪、薛,号称世胄高门,盖其来久矣。正德、嘉靖间,溱、济兄弟一时起海上,并为给事中,最后山人继之,即所谓三顾族也。余少从山人游,至贵显终始不改其操,可谓纯笃君子矣。及观隐君行事,考论其家世,盖有以哉。冢宰玉峰朱公以硕德元老为之铭,可以不愧。而通参张先生之状尤为详核,余得而论次之云。
元忠张君家传
元忠既殁之三年,其子士瀹葬之县东南。以为墓铭所以藏诸幽也,将欲发扬先人之德,莫如传。昔太史公赞留侯云:“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其论田横,则恨无不善画者莫能图。今二子之画无有也,而尚犹想见其人,岂不以传哉?古之孝子,色不忘乎目,声不忘乎耳,心志嗜欲不忘乎心,士瀹之见吾先人者,安敢忘诸?遂以其所撰先人事数百言,乞予为传。予读而悲之,为叙次其语,作《张元忠家传》:
元忠名廷臣,字元忠,其先汴人。宋南渡,徙家于苏州之昆山。弘治间,割昆山之东为太仓,故今为州人,而其家犹在昆山之治城。高祖能,新城知县。曾祖注,潮阳训导。祖銮,封承德郎、刑部主事。父宽,举进士,历官至广东佥事。
元忠生而敏慧,佥宪公奇爱之。初为钱塘令,元忠方五六岁,携以之官。每僚佐宴集,必呼与俱。应对机警,礼容秩然,人咸异之。时有诈为台檄者,元忠从旁辩其诬,已而果然,县中老吏皆惊慑。年十九,补学官弟子员,寻例贡太学,祭酒增城湛公亟称之。未几,中南都乡试,学士内江张公尤加赏识。
元忠少尫弱多疾,药饵不绝于口,又宦家子弟,然自力于学,蚤岁得举,而尤能治家。其遇事强敏精悍,总理操切,无所纵贷。佥宪公其始宦游在外,迨其罢归,独日召故人宾客饮酒而已,故与佥宪公交者,皆称其有子,而自以为不可及云。自初举至其卒,凡六试南宫不第。卒时年四十三。元忠为人楚楚,门内外斩然,虽盛暑燕坐,未尝解带,与人语纚纚不止也。
赞曰:予闻元忠之将死,县有郁君善相人,元忠闻其在所亲家饮酒,使人瑀之,曰:“是必谈我。”已而酒次,郁君果言元忠必不可起。明日,元忠召郁君,与对坐啜粥,谈论竟日。其精强自持类如此。自以蚤岁发解,进士可必得。以其所为家者施于吏事,优然有余,而卒困蹶,此其所以有遗恨也。
章永州家传
君姓章氏,讳棨,字宗肃,世为海虞人。曾祖珪,宣德中举贤良方正,拜监察御史,论三杨学士,有直声。生四子:仪,国子助教;表,广西布政司右参议;格,南京大理寺卿;律,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有高节,致仕家居,县令杨名父以其清贫,买田给之,谢不受。名父为构亭虞山上,独时时邀与登览,相对饮酒,名其亭曰“仰高”云。大理生沐,赠单县知县,君之父也。
君为人孝友,入县学,以德行为博士所称举。尝从乡先生都御史陈公游,后中南京乡试,入南太学。是时增城湛公、高陵吕公并以八座居留都,开门讲道,学者云集。君两游其门。屡上春官,不第,选调单县知县。单濒河而地洼下,每岁桃花水发,河南人夜过河,盗决堤防,民患苦之。君至,适盗决者水将泛,率丁夫伐木增椿,昼夜捍御,卒以无虞。少年为胥卒,趋走县庭,候伺短长,规为不法。或以为言,君曰:“是于我无显迹,不宜豫逆之。”抚以恩信,皆感激思为用。山东盗贼,多逃入单县界中,单人为囊橐,积不能得。于是诸少年为君耳目,尽获之。院司所下逐盗文符,无虑百数,君一日条具申报,上官以为能。田赋法弊,乃询民所欲,而亩敛以钱,民便之。齐鲁间皆推用其法。有胡兵自宁武关趋太原,声言欲向山东。都御史议兵事,部署将帅,独留单县令辕门。会虏信不至而罢。
升安吉州知州。岁旱民饥,殚力赈救,多所全活。其民好讼,恒以理解之。有匿税者,为案籍人人阅之,鞭扑不用,而逋负悉出。君叹曰:“此岂古头会法也,吾以救弊而已。”州所治孝丰,迄君去一无所扰,其县人至不知有州焉。
迁永州府同知。永州在楚、越间,号无事。太守日闭门高卧,以郡事委君,君亦优游而已。上疏乞休,方治行而卒。此其弟宗实之所称者云尔。宗实父涯,君之从父,初无子,以君为子。晚得宗实,君抚而教之,今为乡贡进士。
归子曰:大理公与予外高祖太常公有姻,予少时数从祖母之外家,盖闻章卿云。及登虞山,求所谓仰高亭者,已芜没于空烟翠树间矣。于是识永州君,恂恂然君子人也。往予试南宫,君自安吉来朝,过予邸舍,欢饮上马去。予顾其弟言,君近形神不偕,久官劳悴而致然耶?抑有所不自得者?而竟死永州。悲夫!仕虽不遂,论其行事,可以不愧于先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