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质王公诔
思质王公,讳忬,字民应,吴郡太仓人,南京兵部右侍郎倬之次子。历官至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督辽、蓟军务。嘉靖三十八年,以吏兵之辞有连,其明年十月朔,被祸京师。长子山东按察使司副使世贞、次子进士世懋,并解官,号踊冤痛数绝。明年春,丧还吴。吴士大夫哀之,佥谓余宜为词,载于素旂。乃作诔曰:
粤昔姬代,徂灵而衰。子晋登假,厥有支遗。系王垂姓,绵世洪丕。秦翦、魏错,奋钺秉麾。汉庸、吉、骏,名贤累累。睢陵贵胄,仍晋台司。惟始兴公,迈勋江左。六代辉华,鸣玉袭组。将门相门,世无与伍。逖矣朐封,迄唐踵武。琅琊之别,分水有谱。梦声广学,为吴始祖。洎先司马,连理擢英。两枝之胤,绳绳科名。惟先司马,懿行徽声。佐时嘉绩,树位九卿。分禄养族,逮及孤矜。乡归其厚,没世称仁。
公生神秀,先公爱子。早驰俊誉,克绍休美。羽仪初升,牙角歨起。天马腾翔,不限疆里。峻陟大僚,日缉王旅。公之勤功,先公之施。天之报之,宜厚其祉。命也如何,猝见倾圮。呜呼哀哉!
初为大行,主诸有经。有国之恤,言共其旌。帟车告虔,抒帝哀诚。惠文岳岳,大榼怵惩。聿巡南楚,去吏蝥螟。察理冤狱,活者千人。滔滔江汉,千里风生。神州揽辔,独当虏兵。完其危堞,奠我帝京。遂参中台,东山拊循。摄机而谋,建立三城。咸宁逆节,折其勾萌。帝警海鱼,命之南征。洪波血战,渤海朱腥。越氓煦德,布路泣行。乃帅云中,遏虏修亭。营有新灶,旁见烟青。帝曰汝忬,常在行间。惟汝贤劳,其周我边。闪闪朱旗,戾于蓟门。杀获首虏,岁有报闻。罔不应格,茅社宜分。畴邑未及,罹此大屯。呜呼哀哉!
岁之暮春,犬羊犯威。轶我郊圻,疾如风雷。继褰粮尽,翳翳穷垒。师以左次,时其气衰。呜呼哀哉!疆场之事,何岁不有?命也如何,公罹其咎。我思盛衰,如转圜走。先公鼎贵,公仍其后。两世同官,复凌其右。继以二嗣,才猷日茂。鬼神忌之,谁能无诟。呜呼哀哉!
惟帝惟天,命之攸制。亦既惠之,又复蹶之。亦既珮之,又复沴之。其始荣之,复乃悴之。荣则萃之,悴忽坠之。昔也何顺,今也何眡?谁为推之,谁为挤之?谁独徘徊,谁当横厉?苍天茫茫,莫诘所谓。大运斡流,随之以逝。公之许国,致命则遂。有子缵承,不陨其世。必复其始,其有以慰。呜呼哀哉!
招张贞女辞(并序)
二十三年五月十六日夜,嘉定县男子群入张贞女室,以椎梃乱击,肤肉寸断,不死。乞死,乃用屠豕法,絷手足,刺颈,宛转久之,血出尽乃死。贞女居乱家,姑引群贼日闯帷瞷,志意皎然,卒及于难。时年十九。杨台州作《招贞女辞》,用以风司土者。予访其意,而殊其辞云:
魂兮归来乎!北有高楼,连昏姻兮。忆昔二八,爰来嫔兮。魂独守此,甘苦辛兮。夫虽不夫,宁敢嗔兮。房栊空虚,月西沦兮。机杼轧轧,靡昏晨兮。胡为委弃,苔生菌兮。虫丝羒户,满埃尘兮。床头刀尺,纤手亲兮。遗挂在壁,皆所珍兮。魂兮归来乎!
魂兮归来乎!南有列屋,父謓居兮。少小携持,事遨嬉兮。母为剪发,亲画眉兮。出门辞母,行道迟兮。丁宁污浣,莫后时兮。小妹呼姊,泣仳离兮。倚闾今过,黄昏期兮。当年采,犹在笥兮。罗襦粲若,嫁时遗兮。鸟违故林,何所如兮。魂兮归来乎!
魂兮归来乎!夫门沦丧,惨伤神兮。闺房腥臊,走鹿麎兮。父母恩勤,养我身兮。修容姱质,徒悲辛兮。旁皇中野,谁为邻兮?白日黯惨,玄云屯兮。青草漫漫,不见人兮。群鬼啾啾,乱流磷兮。柔躯雅步,忽逡巡兮。眇眇默默,将安遵兮。魂兮归来乎!
魂兮归来乎!东有穹祠,门廉肃兮。朱火粲粲,丽文水兮。黄金铠甲,光煜煜兮。云中鼓乐,来逆复兮。神女迅众,齐欢睦兮。靡颜盛鬰,被绮縠兮。芳馨杂糅,纷郁郁兮。遨游阊阖,骛轻毂兮。邑宰敬恭,虔尸祝兮。闲安弘靓,永宜屋兮。魂兮归来乎!
震川别集之一
应制论
士立朝以正直忠厚为本(以下诸生课试作)
天下之治,系乎人臣之有其德,而才不与焉。夫天下之才,未尝无也,所赖以致至治者,非其才之难,而所以用其才者难也。能用其才,系乎人臣之有其德而已矣。所谓德者,必其资性之纯,而心术之正。是故其气刚以毅,出于正直,而必不至于佞;其心宽以恕,出于忠厚,而必不至于薄,如此可谓有其德矣。而后以其才用之,故天下服其正直之气,而乐其忠厚之化,而人心世道实系之。夫才者行于一时,则固一时之善而已也;行于一事,则固一事之善而已也;惟正直忠厚之道,其用为不穷。士之立朝而不以此,则余无可取矣。善乎豫章罗氏之言:“士立朝之道,不为惊世可喜,烨然赫然,以为人臣之伟节,惟以正直忠厚为本。”儒者之论,何其切近而笃实也!
夫所谓本者,言士之用世,其所施为措置盖未暇论,而不可穷之业,实根底于此也。夫木之有本,本既拨,则枝叶无所寄托矣;士之有德,德既隳,则才猷无所附丽矣。盖有其德,而后其才可以成天下之事;无其德,则才之所用适足以偾天下之事而已矣。
夫人君治四海之众,一人不能独为,而与海内之士共之。士之欲行其志者,辐辏并进,而归命天子。三公九卿,百司庶府,设官分职,如此其众也。天下之才,惟天子所以使之。盖自一命以上,无虚位也,无乏人也,则人人尽其才,因其职以自效,举目前之事,则既能办饬矣。夫正直也,忠厚也,士无此二者,皆能任天下之事,皆能治天下之民,皆能建天下之功,皆能兴天下之业,然有利焉,不胜其害也;有得焉,不胜其失也。天下幸而无事,人臣安享禄位,以为才如是足矣,不知其俗之渐靡积习而不可挽也。故士必本之以正直忠厚,其大者固已磊落卓荦,自立于世,然后随其所受之职,皆能不违于道。是故与之任天下之事而事必集,与之治天下之民而民必安,与之建天下之功、兴天下之业,功成业广而后无患。呜呼,此正直忠厚之道所以为本也。
且所谓正直者,何也?气之刚以毅也,其质近乎义,而心术之正,必不苟为佞。天子欲有所为,而不敢以或阿;群臣皆以为然,而不肯以或同。天子有失必规,群臣有奸必发。事有庇于民、益于国,争之而必行;有病于民、害于国,争之而必不行。可与为善,而不可与为不善;可与为义,而不可与为不义。万钧之重不为慑,雷霆之威不为怵。谔谔乎无所隐也,蹇蹇乎无所避也,侃侃乎无所挠也,鹔鹔乎必致之也。人主为之改容,奸萌为之弭息,四夷闻之而不敢窥伺,此正直之臣也。其在于古,若排闼、折槛、引裾、坏麻之类,皆可以言正直也。其大者如汲黯、萧望之、李固、宋瓃、张九龄、陆贽、李沆、范仲淹、李纲之徒是也。
所谓忠厚者,何也?心之宽以恕也,其质近于仁,而心术之厚,必不苟为薄。辅天子而以宽仁,与群臣处而不求为异。天子有过,而非心逸志为之潜消而不知;人臣有失,务包容其小而爱惜其才。可以裨国而不便于民,不行;可以取名而无益于国,不举。如泰山之安而不摇,如深渊之静而莫测。休休乎其无所不容也,粥粥乎若无所能也,浑浑乎若无辨也,与与乎其可即也。君德赖以培养,生民赖以滋息,社稷赖以镇定,此忠厚之臣也。其在于古,若偿金、脱骖、翻羹、唾面之类,皆可以言忠厚也。其大者则如曹参、周勃、丙吉、狄仁杰、郭子仪、裴度、吕端、王旦、韩琦之徒是也。
或者曰:“正直近于伉厉,容有激天下之变。”是固有之。然?方为圆,以规世好,君子终不避伉厉之讥而出于此也。“忠厚近于无能,容有以养天下之弊。”是固有之。然锲厚为薄,以索人情,君子终不避不能之诮而出于此也。大抵由于质性之美,而原于心术之正,则正直而不至于伉厉,忠厚而不至于无能,此自然之理。故士而舍此,欲以委随变化而谓之通,凌谇尽察而谓之能,此则天下之所谓才,而非士之所贵也。
唐虞之盛,其臣皆有神圣之姿,其功与天地并,若非人之所能为者也。然君臣之相勉戒,不过曰“直清”,曰“弼直”,曰“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曰“临下以简,御众以宽”,何其近于人情也?古之圣贤所以佐其君者,不过如此而已矣。迪知忱恂,夏之所以有室大竞也;惟兹有陈,商之所以格于皇天也;秉德迪知,周之所以怙冒闻于上帝也。夫其正直如此,忠厚如此,故能循道履信,而功业所至,乃与天地并。成王之命君陈曰:“予曰辟,尔惟勿辟;予曰宥,尔惟勿宥。”此告之以正直也。曰:“无忿疾于顽,无求备于一人。必有忍,乃有济。有容,德乃大。”此告之以忠厚也。
天下之势,欲其直,常趋于佞;欲其厚,常趋于薄,世道之不可挽如此。是以不惟士之所贵者如此,而有国家者务培养之,以伸抗直之气,而全忠厚之体。孔子生于周末,褒史鱼之直,恶祝鹴之佞,思史之阙文,而称周公之训,其所感者深矣。夫相嘘以成风,相吹而成俗。隆泎之时,一人嘘之不能为热也;炎赫之景,一人吹之不能为寒也。天下有一正直者,崇奖之而不抑之以伉厉,若文帝之信申屠嘉也;有一忠厚者,敦尚之而不嗤之以无能,若光武之封卓茂也。如此则天下知所慕效矣。此在天子与公卿大臣之事,诚如此则百僚师师,皆忱恂于九德之行,而《羔羊》之正直,《行苇》之忠厚,可以远追于成周之盛也。谨论。
太极在先天范围之内
天下之道,不可以象求也。以象求道,则道局于象而有所不该;以言求象,则象滞于言而有所不尽。嗟夫,古之圣贤,本以天下之道不著,而以象该天下之道;本以天下之象不详,而以言尽天下之象。卒之象立言设,而反有所不该不尽,则圣贤之心于是乎穷。虽然,圣贤固非逞奇眩异,苟为制作,以骇于天下。则其始之为象也,将谓其足以该道也;其后之为言也,将谓其足以尽象也。象有不该之道,而言有不尽之象,则圣贤之轻以为之名。由此言之,则天下之道不可无圣贤之象,而天下之象不可无圣贤之言。
先天之图,伏羲之象也;太极之图与说,周子之言也。天下无异道则无异象,无异象则无异言。奋乎千百世之上,而常符于千百世之下;奋乎千百世之下,而常符于千百世之上,是先天之与太极也,岂可以先后大小而区别之耶?
然谓太极在先天范围之内者,何也?天下之道,太极而已矣。太极之动静,阴阳而已矣。阴阳之变合,五行而已矣。五行之化生,男女善恶万物万事而已矣,圣人愚人、君子小人之别,动静修违之间而已矣。而《太极图》者,为数言以括之而未始遗也。则夫先天虽上古圣人之作,宁能有以加乎?周子之书,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周还布列,宁有出于太极、阴阳、五行、男女、善恶、万事、万物、圣人、君子、小人之外?而曰范围焉者,固非以不该不尽为周子病,而独为夫周子之未离乎言也。未离乎言,则固不若先天之笼统包括,渊涵浑沦于忘言之天也。圣贤之始为说于天下,固谓可以尽象而该道,而明言晓告,以振斯世之聋瞶。孰知夫象之所不该者,象不能尽,而言之所不尽者,非言之所喻也。
上古之初,文字未立,《易》之道浑浑焉流行于天地之间,俯仰远近,巨细高卑,往来升降,浮沉飞跃,有目者皆得之而为象。天下未尝有《易》,而为《易》者未尝亡。迨夫羲皇有作,始为先天之图,天下之道,一切寓之于方圆奇偶之间,如明鉴设而妍媸形,渊水澄而毛发烛。然而失之者,犹不免徇象之病,则天下固已恨其未能归于无象之天。而孰谓其生于圣远言湮之后,建图属书,哓哓然指其何者为太极,为阴阳,为五行,为男女善恶万物万事,为圣人君子小人,其言如此之详也,而可同于无言之教耶?故曰,图虽无文,终日言之而不尽也。噫,惟其无文,故言之而不尽,而言之所可尽者,有言故也。
故自先天之《易》,羲皇未尝以一言告天下,而千古圣人,纷纷有作,举莫出其范围。以《艮》为首,夏之《连山》也,而不能易先天之艮也。以《坤》为首,商之《归藏》也,而不能易先天之坤也。取八卦而更置之,周之《周易》也,而不能易先天之八卦也。畅皇极而衍大法,而有取夫表里之说;观璿玑以察时变,而有取夫顺逆之数。作经法天,而必始于文字之祖。备物制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而必尚夫十三卦之象。未始为声音也,而言律吕者推之;未始为历象也,而言十二辰、十六会、三千六百年者推之;未始为寒暑昼夜风雨露雷也,而言天地之变化者推之;未始为性情形体走飞草木也,而言万物之感应者推之;未始为元会运世岁月日辰也,而言天地之始终者推之;未始为皇帝王伯《易》《书》《诗》《春秋》也,而言圣贤之事业者推之。形器已具,而其理无朕,则太极之立也;刚柔相摩,八卦相荡,则动静之机也。《乾》《兑》《离》《震》,居左而为天卦,《巽》《坎》《艮》《坤》,居右而为地卦,所以分阴分阳而立两仪也。《乾》《坤》亥巳,天地之户,阴阳所以互藏其宅也;《否》《泰》寅申,人鬼之方,天地相交,生生之所以不息也。以消长求之而动静见,以淑慝求之而圣人、君子、小人分。先天未尝言太极也,而太极无所不该。太极言太极,则亦太极之说耳。是故无言者不暇言以传,而有以尽天下之所不言;有言者待言以明,而不能尽天下之言。自羲皇而下,所以敷衍先天之说者愈详,而卒不能自为一说,自立一义,以出六十四卦之外。譬之子孙虽多,而皆本于祖宗之一体。故太极者,先天之子孙也。
虽然,有先天则太极可以无作,而周子岂若斯之赘也?盖天下不知道,圣贤不得不托于象;天下不知象,圣贤不得不详于言。于是始抉天地之秘以泄之,自文王已不能无言。而《易》有太极,孔子亦不能自默于韦编三绝之余矣。大飨尚玄酒,而醴酒之用也;食先黍稷,而稻粱之饭也;祭先太羹,而庶羞之饱也。呜呼,亦其势之所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