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者明诏采取遗事,诸生幸得躬逢其盛,惟时金马、石渠之彦,宜有其人。愚生草茅下士,独能诵习旧闻而已。述作大义,何敢僣及之。
(11问:古者国有大事,必合天下之议,所以集众思也。王通氏著《续书》尝曰:“议,其尽天下之公乎?夫黄帝有合宫之听,尧有衢室之问,舜有总章之访,皆议之谓也。”黄帝、尧、舜尚矣,三代以下,惟汉近古,请举汉之议者,其或是或非,或罢或行,亦有可论者乎?夫匡衡、张谭郊社之说何据?贡禹、韦玄成祖庙之议何本?董仲舒、师丹之请建限田,何罢而不行?祝生、唐生之请罢盐铁,何议而不用?公孙卿、壶遂、司马迁改朔之议何取?贾让、关并、韩牧、王横治河之策孰得?先诛先零之谋,何以卒从赵充国?罢边塞置吏卒之请,何以卒用侯应?此皆汉之大事,而有国家者之所当考。昔韩退之非三代两汉之文不敢观,诸士子皆通经学古,以待有司之求,必有能及之者。请言之以观所学。
欲尽天下之理者,必并天下之智。欲并天下之智者,必兼天下之谋。并智合谋,而天下之公尽矣。天下之公尽,而天下之理得矣。故古者国有大事,常令议臣集议,不专于一人,不徇于一说,惟其当而已。是故大臣之言必用,小臣之论必庸,众思之集必绎,一夫之见必伸。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此古之帝王所以用天下之议也。王通氏论帝制恢恢乎无所不容,天下之危,与天下安之;天下之失,与天下正之;千变万化,而吾守中焉。故曰:“议,其尽天下之公乎?”汉制,大夫掌论议事,有疑未决,则合中朝之士杂议之。自两府大臣,下至博士议郎,皆得尽其所见,而不嫌于以小臣与大臣抗衡,其道公矣。若明问所及,皆一时朝廷之大务,然非当时能询采博议,尽天下所欲言,何以粲然著于简策如此。请为执事言其略:
古之帝王郊祀天地,以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以降天神;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以出地祗。故祭天于南郊,就阳位也;祭地于北郊,即阴之义也。汉之郊祀多袭秦,故武帝巡祭天地诸神名山,金泥石记,淫诬甚矣。成帝初,匡衡、张谭始建南北郊之议,以甘泉、河东之祠,非神灵之所飨,宜就正阳、太阴之处,于是始作长安南、北郊,罢甘泉、汾阴祠。汉二百年间,郊祀不经,文帝贤主,犹拜灞、渭之会;相如文士,独留封禅之书。匡衡能本《周礼》正一代之大典,论者或恨其不能尽复三代郊祀明堂配天之文,然其所论建亦伟矣。
礼,王者受命,为太祖以下五庙而迭毁。毁庙之主,藏之太祖之庙,五年而再殷祭,则毁庙、未毁庙之主,合食于太祖。父为昭而子为穆,孙又为昭。王者秂其祖之所自出,而以祖配之。以其始受命而王,故尊以配天。而不为立庙,亲尽也。太祖以下五庙,则亲尽迭毁,示有终也。汉之祖庙,至元始之际,大礼未备,贡禹始发之。韦玄成已议罢郡国庙,又本《礼经》所云,而建议如此。惟独以高帝为太祖之庙,而孝文以后,皆以承后属,尽宜毁。故许嘉、刘向更议以文、武皆为宗。汉二百年间,祖庙无准。贾生通达,不著宣室之对;刘向博雅,附会家人之语。玄成能依古义,垂一代之大法,论者犹疑其五庙、七庙庙数之殊,然其所考据亦正矣。
自秦用商君之法,开阡陌,除井田之制,汉初不为限制。累世承平,豪富吏民,资数巨万,而贫弱愈困。故董仲舒欲稍近古,限民名田,以塞兼并之路。师丹言古之圣王莫不设井田,然后可致太平。今未可详,请略为限。武帝方事四夷,内兴功利,宜未及此。而丁傅、董贤,隆贵用事,诏书虽下,亦寝不行。然至后魏,孝文独用李安世均田之法,而仲舒、师丹之说,其果泥乎?后之有天下者,能知此意,则井田虽未可复,而均田之法亦可少仿也。
自齐用管子之术,正盐筴,敛山泽之利,汉初以属少府。武帝用东郭咸阳、孔仅管其利,郡国多不便。昭帝始诏贤良文学之士,问民所疾苦、教化之要。九江祝生等抗言,皆愿罢盐铁酒榷均输,毋与天下争利,示以俭约。而桑弘羊独以为国家大业,所以制四夷安边足用之本,竟不果罢。自此迄于永平,寻罢寻复。然后魏宣武尝采甄琛弛禁之表,则贤良文学之议,其果迂乎?后之有天下者,能知此意,则盐筴虽未可废,而取利之法亦不当甚密也。
汉自袭秦正朔,晦朔月见,弦望满亏多非是。张苍明习历,而仍水德之谬;公孙臣建改朔,而信黄龙之诞,百年历纪之废甚矣。司马迁、倪宽等始谓,帝王创业改制,不复用传序,则今夏时也。三代之统,绝而不序。请定考天地四时之极,则顺阴阳,以定大明之制,为万世则。于是招致方士唐都,分其天部,洛下闳运算转历,然后日辰之度与夏正同。昔孔子论为邦,言“行夏之时”,马迁之议,实本于此。此古今治历者之不能易也。
汉自武帝塞瓠子,其后河复数决,大为东郡害。平当领河堤,奏贾让之策,桓谭典群议,集关并、韩牧、王横之论,一代治河之说备矣。贾让谓:古者立国居民,疆理土地,必遗川泽之分,度水势之所不及。大川无防,小水得入,陂障卑下,以为污泽,使水有所休息。因欲徙冀州之民当水冲者,决黎阳遮害亭,放河使北入海。河西薄大山,东薄金堤,势不能复远泛滥。让之此策,视诸说最高。昔大禹治洪水,惟顺水之道,此古今治河者之所当知也。夫中国之御夷狄,非以极兵势也,诚尽谋而已。西羌之反,朝廷发兵及屯田者六万人。酒泉太守辛武贤,欲分兵并出张掖、酒泉,合击罕幵。赵充国独以为虏即据前险,守浚厄,必有伤危之忧,独欲捐罕幵之罪,先行先零之诛,以震动之。方是时,公卿议者不同,而充国独守便宜,玺书切责,坚不为动,卒不烦兵而自解散诸羌,罢骑兵,留屯田,以待其敝。大抵西羌之反,其萌在于解仇,充国急赴罕幵之约,使先零不得先其约,此所以坐而得胜筭也。故制夷之要,若使夷狄得缔其交,非中国之利也。
汉自单于入朝,加赐皆倍于黄龙时。既自以亲好,愿保塞上谷以西至燉煌,请罢边备塞,以休天子人民,时群臣以为便。而候应以为北边塞至辽东,外有阴山,东西千里,草木茂盛,本冒顿依阻其中,来出为寇。至武帝斥夺此地,攘之于幕北,设屯戍以守之,如罢备边戍卒,示夷狄之大利。夫雁海、龙堆,天之所以纪华夏也;炎方朔漠,地之所以限内外也。国家苟与夷狄共地利,而无藩篱之限,则中国坐而受其困。由此言之,中国之要害,所当固守而不可失也。
夫郊祀、宗庙、井田、盐铁、历律、河渠、夷狄,举汉之大事,而崇论竑议,概具于此。今庙堂方有郊社宗庙之议,而天下田赋未均,盐课折阅,历纪渐差授时之度,徐、沛岁有治河之役,兀良哈之属夷翻为外应,受降城之故地弃为虏巢,则此数者正今日之所宜考。毋谓汉卑而不足法,因是而亦可以略追三代之遗文古义。所谓法后王者,谓此也。
(11问:《六经》之教,未尝专以仁为言,至《论语》一书,孔门之论仁始详。今观孔子之答问者数矣,而皆不同,何欤?夫若然者,则仁宜可以人人而至也,然孔子之所许者盖鲜矣。当时惟称颜子“三月不违”。若仲弓、冉有、子贡、公西华,门人之高第,令尹子文、陈文子,春秋之贤大夫,孔子概称之而独不许以仁。顾惟于微子、箕子、比干而谓之“三仁”。于伯夷、叔齐,而称为“得仁”。至管夷吾伯者之佐,而亦曰“如其仁”。抑又何欤?夫以仁之难造如此,而又谓博施济众,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则仁与圣犹有等欤?后之学者,皆以为孔子未尝言仁,而特与弟子言其用功之方耳。其果然欤?如此,则果何以谓之仁乎?士人自知学即读《论语》,而不求其意,祗见诸说之纷纷,而无所取衷也。兹欲会而通之,必有至当不易之论。试言其大旨,以观自得之学。
甚矣,仁之难言也!非言之难,而体会之难。能体会之而自得之于心,则能以其所不同而求其所同,以其所言而知其所不言。虽圣人之于学者,随人异施,不可以一端求,会而通之,而至精至粹之理,一而已矣。夫惟天下之论仁者病于不能自得之于心,而徒言之求,是以若彼其纷纷而不一也。执事发策,以孔子之言仁为问,欲观学者自得之学,愚生何知焉?虽然,《论语》一书,童而习之,敢不摭拾以对:
昔孔子传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志欲有所为于天下,而时不能用。退而追述三代之礼乐,序《诗》《书》《易》《春秋》,以备王道,成六艺。夫子自以为教天下如此尽矣。夫子既没,而门人记其微言,以为《论语》,顾若稍不尽同于前古圣人者,盖其平日独以仁之一言为教,则皆先圣人之所未尝数数然者。虽其孙子思传之,亦不尽用其说。孟子稍稍言之,而复以仁、义对举,又非若夫子当时之独指而专言之也。
盖尝思之,夫子以仁、圣并称,而又有仁人之号,则其所谓仁者,夫亦以其人品之至精至粹而已矣。夫如是,故以仁、圣并言之。而当时学者虽其才器不同,而其学于圣人,固其志举欲造于至精至粹之地。是以诸子之问仁特详,而夫子之告之不一,要其因才成就,而使之造于至精至粹之地者,则一而已矣。世之君子见诸子之问,而夫子告之其不同如此,遂疑其所谓仁者,支离而难合,散漫而不可求,而不知其所以至之者一也。惟其才器不同,引而进之各异,譬之于水,其可以导之于江者,引之以至于江;导之于河者,引之以至于河;导之为淮、汉者,引之以至于淮、汉;及其不已,而至于海一也。夫子之门,颜子、仲弓、子贡、子张、樊迟、司马牛,人见其皆入闻夫子之道,而不知其才器相去远矣。然夫子皆不逆之,随人以为之成就。使此数子者能遵其教,而莫不可至于仁,是乃夫子之善教也。使是数子者,夫子独举其一而皆告之,是使樊迟而欲为颜子,夫子必不若是之诬也。
然而此数子者,亦皆可至于至精至粹之地者,何也?若孟子之所谓“伯夷圣之清,伊尹圣之任,柳下惠圣之和,孔子圣之时”也,伯夷、伊尹、柳下惠,夫岂方于孔子?顾谓之圣,则亦造于至精至粹之地而已矣。譬之于玉,为玫为瑰为琳为珉之不同,而追琢之成器一也。故夫子于微子、箕子、比干、伯夷、叔齐而皆谓之仁,岂可同哉?管夷吾者,能以功利之术使诸侯归齐,而不能勉其君至王也,而以为“如其仁”。管仲之仁,岂又与微子诸人可同日论哉?夫子之门人可与语圣人者,惟颜子,与夫子皆步皆趋皆言皆辨皆驰矣,而独所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未能与化为一也,然亦已进于仁矣。夫子以“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与之,同其出处,则所谓“克己复礼”者,盖以有天下之事告之,故以为天下归仁也。若仲弓,出门使民,而至于邦家无怨,则南面诸侯之任而已。颜子与仲弓同居“德行”,而相远如此,其为仁者不同如此,而况子贡以下哉?子贡之聘于诸侯,所以有大夫士之交也。子张之问政,所以言“恭宽信敏惠”也。樊迟之不知礼义信以成德,所以言先难后获也。司马牛多言而躁,所以言崿言也。然于是数者而进之,岂不亦皆至于仁哉?
夫人之才器有大小,至于至精至粹之地为难,故孟子以伯夷、伊尹、柳下惠为圣,而夫子亦以微子、箕子、比干、伯夷、叔齐为仁。夫子之所谓仁,孟子之所谓圣也。然数子者,夫子告之则如此,而造而至之实难。故虽果如子路,艺如冉有,不佞如雍,礼仪如赤,使之治国家,理人民,立朝著,夫子皆许之,而不许以仁,以其至于至精至粹之地为难也。当时之大夫忠如子文,清如文子,使之事伯朝,去乱国,夫子皆许之,而不许以仁,以其至于至精至粹之地为难也。若夷、齐让国逃隐,微子、箕子、比干之或去或奴或死,积仁洁行,以自靖自献于先王,岂不至于至精至粹之地哉?管子者,圣人盖未之许,若曰其于仁者之功,特如之而已。然则是数子者,夫子特进之而已,终莫能至也。
夫仁之精微,与圣同极,而他日子贡问博施济众,乃以为何事于仁,而必以圣当之。似若夫子之优圣而劣仁,而不知其意盖以为博施济众者,圣人身外之事业,立人达人者,仁者切己之实功。子贡未可骤以唐、虞之事许之,亦勉以忠恕而已矣,故曰:“赐也,非尔所及也。”虽然,夫子之于仁也,岂终日为学者渎言之如此,盖皆因其有问,随其人而告之,孟子之所谓“答问”者也。当时高弟弟子如颜子之外,曾子未尝问仁,而一贯之唯,岂不亦谓之仁哉?
而后之儒者,又谓夫子平日盖未尝言仁也,特言其所以为仁者而已。然则夫子之论仁,当见于何书?曰:夫子于系《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又曰:“元者,善之长也。”此夫人之所谓仁者也。虽然,夫子岂有隐哉?凡平日之所以问答者,皆此理也。宋张敬夫尝类聚夫子之论仁,以为《洙泗言仁录》。朱子不取,谓圣人之言,随其所在,皆有至理,不当区区以言语类求之。可谓得其旨矣。后之学者去圣愈远,其尊圣人为太过,至或舍其终日应用,与所以进德修业之实,而欲于虚空想像之中,求所谓仁者而名状之。夫天下皆知佛、老为空虚之说以惑世,而后之儒者不求切实之功,舍夫子之所谓仁而于空虚想像之中求所谓仁,此亦何以异于佛、老之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