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戌纪行(下)
初一日,下张家湾。皇木蔽川,舟阻隘,仅得出。是夜梦月蚀,既,余与二人望而拜。初三日,行。初四日,过河西务。两日风,行皆不尽日。初五日,午竟白河,溯漳、卫。白河出城外,经密云,合大通、榆、浑诸河,在漷洲东北出通州境,东南至香河界,又流入于武清,凡三百六十里,至直沽入海。《元史》言,榆、浑三河之水合流,名曰潞河。白河亦名潞河也。宿杨柳青。明日,宿独流。初七日,过沧洲十余里,宿前阻冰处。初八日,过砖河,日尚蚤,止泊头。有扁鹊庙。扁鹊渤海人,莫州有其家宅。谢灵运《拟邺中诗》云:“忆昔渤海时,南皮戏青沚。”当建安时,非清平之运,士之有以自乐如此。初九日,过东光,至安陵。道逢同县许事士,停舟相劳问,为同行者闭距,不得与言。许寻遣人致礼。
初十日,过桑园。雨,舟止久之。雨后歨得顺风,舟甚驶,风雨寻作,未能至德州。十一日,泊故城。有马都御史祠。与许翔甫行县中。明日,经郑家口。风疾,寻过夹马营,至武城,观夫子庙像。河浒有二童子来,自言学《易》,因与之言《易》。是日风顺,挂席行如飞,虽有逆湾,然亦行一百四十里。十三日,晡时至临清。卫河自辉县苏门山合头,历辉县界、新乡、卫辉府、新镇、李家道口、莘县、小塔儿。清浊二漳自林县合流,经临漳、馆陶、小塔儿,入卫河。漳、卫合行二百里,过临清,自辉县东北来一千六百里,又千余里至直沽,合白河入海,元名御河。永乐初,会通河淤,自淮入黄河,至阳武,陆挽至卫辉下卫河也。南行逆流,自静海,历兴济、沧、交河、南皮、吴桥、景德、故城、恩武城、夏津、清河之境。静海、青、兴济、沧、德、故城、武城,皆临河。
十四日,入闸,晚行至戴家湾。十五日,日昳,过聊城,泊李海务。明日,周家店南水涸,不行。晡时水至,行达河城。十七日,荆门,大风,黄沙蔽天,舟如雾中行。过张秋,及戴家庙,有龙衣船封水。明日,食时行。龙衣船岁于此过,阉挟南货,故船常滞浅。曾记一岁适巡抚过界,水为封锢,东平张长史以金币贿阉买水。买水,所未闻也。夜,至开河。明日,南旺水涸,至宋尚书祠,观鹅河口汶水来处。鹅河口,即黑马沟也。有分水龙王庙,汶自此逆流,北出五百余里,入于卫;南出二百余里,合于沂、泗,凡八百余里云。北去者,逆上至南旺而顺;南行者,亦逆上至南旺而顺。故济宁当南北之半,而行者皆相期至此。谚云:“上巴济宁,下巴济宁。”以为过是皆顺流也。
十九日,济州。登太白楼,陈子敬、许翔甫、沈诚甫、秦起仁、王子敬、陈敬甫同登。济州西望,城武县正相直也,余曾大父尝为其宰。楼下有碑刻:“永乐十八年正月二十日,敕行军司马樊敬往守济宁,抚操十万壮士,指挥以下,除授总兵官亦听调,违令斩首。”行军司马其重如此,皆一时之制,与国初诸翼元帅,《会典》亦失于记载也。廿一日,赵村暴风起,微雨,寻止。过新店,日正赤如血。夜,争新闸,舟拶雁翅间,前行者几败。止仲家浅。漏下二十刻,闻闸下喧呼声,乃龙衣船至,闸启。又行至师家庄。廿二日,逾鲁桥、谷亭、沙河,至胡陵。胡陵人以杨枝插水祈雨。来时孺亨病欲还,余强之行。至日昳,孺亨舟稍后,闻岸上人呼。余怆然谓从者:“周公必返矣。”遂停,与别,以其非大疾也。盖过胡陵不远,余嘱其傔从:“今夕止,可歇彼矣。”在泊头得信,孺亨竟死,伤惋殊甚,夜余宿此,不能寐也。
廿三日,食时至沽头,会通河几尽矣。会通河,元所赐名。至元初,漕道自浙西涉江入淮,繇黄河逆水至中滦旱跕,陆运至淇门,入御河。其后于堈城之左,汶水之阴,作斗门,遏汶入洸,以益泗漕,而汶始与洸、泗、沂合。至元二十年,自济州新开河,始分汾、泗诸水西北流,至须城之安民山,入清济故渎,以达于海。至元二十六年,自安民山之西南开河,繇寿张西北至东昌,又西北至临清,而泗、汶诸水始达御河也。凡历临清、清平、堂邑、博平、聊城、阳穣、寿张、东平、汶上、嘉祥、巨野、济宁、嵫阳、宁阳、鱼台、邹、丰、沛之境,临清、聊城、东昌郡治、济宁,皆临河。弘治初,河决金龙口,趋张秋。都御史刘大夏修筑,遏水南行,工成,赐名安平镇。出闸,水势不壮,而下流平漫,故水虽顺流,舟行尤迟。至溜口,始以两桨行如飞。河自汴城北至张家湾,东北行溜首江、三家楼、益阳、依逢、考县、杨青口、师家楼、新集、马磨、师家道口、冯家集、曲里浦、赵家圈,经徐北门,五百余里。河决房村后,自冯家集决入溜口,不复经萧县。入溜口仅二十余里,即合沂、泗。又七十里,至彭城,汴至此三百七十里,自萧县至冯家集一百八十里也。梁进口四十里,经新集入渔阳、砀山,河水散漫,四五里至冯家集,始伏漕至溜口。溜口自冯家集分两股,旧时所谓大、小溜沟者,相去不半里而分为两也。
登境山,起仁、子敬、诚甫皆至。山石陂陀,纹理如武康,而色不如。有大云禅寺依山,虽小刹而峻整,有至元碑,日已昏,不可读。廿四日,日出,已过彭城矣。舟中与子达言丰、沛故事。余昔数过泗水亭,有班固碑,不复存,而少尝见其文,因为子达诵之:“皇皇圣汉,兆自沛、丰。乾降著符,精感赤龙。承鬿流裔,袭唐末风。寸土尺木,无俟斯亭。建号宣基,维以沛公。扬威斩邪,金精摧伤。涉关陵郊,击获秦王。鸿门造势,斗璧纳忠。天期承祚,爰爵汉中。勒阵东征,剟禽三秦。灵威神祜,鸿沟是乘。汉军改歌,楚众易心。诛项讨羽,诸夏以康。张陈画策,萧勃翼终。出爵褒贤,列土封功。炎火之德,弥光以明。源清流洁,本盛末荣。驭将十八,赞述股肱。休勋显祚,永永无疆。国家宁安,我君道升。根生叶茂,旧号是仍。於皇泗亭,苗嗣是承。天之福祐,万年是兴。”
午,过吕梁。吕梁虽悬涛漰湃,然非巨瞓也。是日立夏,日晕者三。至下邳,尚蚤,复行。是日风不顺,犹行三百里。明日,钟吾。风,泊圮岸下,复行。明日,白杨河。遇见陈永康、雷梦龙舟,从饮酒。过桃源,行三十里而别。是日风微,故至淮阴。泗水出汴县北山,沂水出泰山,至卞入于泗,沂、泗合流为清河,今黄河并入之。郦道元曰:“淮水北来,至下邳、淮阴县西,泗水北来注之。”淮、泗之会即角城,今清口是也。黄河不复自涡口入淮,独自彭城从清口下,故淮自清口北岸黄流,而南岸清,盖二十一里,始混为一色。凡历徐州、睢宁、邳、宿迁、桃源、清河之境,八百余里,惟睢宁不临河。淮上见日正赤如血,望之,绝无翳障,空苍下堕,圜红蒙汜间,真奇观也。向夜,风雨大作,寻霁。明日,自清江口移入里河,船泊郡城下。郴州喻景曾选来候。夜,风雨。鸡鸣雨霁,西南风大急。在清河欲此风须臾不可得,今逢之,更为虐也。
初,同行者常有百艘,南旺分而为二,先行五六十艘,出会通河,舟皆散。是日风阻宝应,又以百数。夜始行,牵缆如织,至瓦淀湖口。十九日,风犹逆,至露筋庙出邵伯湖。晚,湖无风,清漪可爱。夜宿驿下。明日,风始顺。食时,至江都。天阴,风益迅,遂至瓜州也。中渎水首受江于江都县,古江都盖临江,即此地云。淮阴六十里至黄浦口,出马湖三四里,入内堤行,至宝应;出湖四十里,内堤行,至露筋庙;出邵伯湖,十八里至三百子,内行三十里,至驿。
古广陵北出武广湖,东陆阳湖,而二湖相宜五里,水出其间,下注樊梁湖。旧道东北出至博芝、射阳二湖,西北出夹耶,至山阳。永和中,陈敏因湖道多风,自湖之南北口,沿东岸二十里,穿渠入北口,以避湖风。盖其来已久,今世独知陈平江耳。又吴将伐齐,筑邗城,城下掘沟,谓之川江,《地理志》所谓筑水。江、淮之间,凡三百六十里,历山阳、宝应、高邮、江都之境。山阳,淮安郡治。江都,扬州郡治。瓜州对江,与京口直也。遂过埭,入南小船,始皆吴语。夜雨蚤风,过江,山色靓丽,向来少此景,恨过之速。遂入江口。
游海题名记
嘉靖己未中秋前二日,王永美邀予游海。午后登舟,至太仓。明日午,出州东门,遂行。待沙船不至,宿天妃宫。
十五日,得沙船,行至海口,风雨大作,波涛际天。初犹见海中长沙,及涛高,沙反出其下,不复见。还,宿天妃宫。明日,至海口,雨不止。使人问郭帅,已往新城,因宿其营。营前颇有战船,戍兵寥落,皆两粤人,营中寂然。半夜,大风雨,波涛之声满耳。郭帅方自新城乘浪而至。明日,留饮,及暮而别。
夜三鼓,潮生,舟忽高数丈,水声鸣激。永美呼余起,登岸。岸北逦迤隔碍,仅见东南半海。月色微明,因列坐饮,鼓琴。潮平乃还。连日虽风雨,海中风帆交错,沙上人载荻苇西来不绝。刘家河船皆逆风张帆,南北斜行如织。篙师云:“海行恃风波,患无风,不患风也。”
余与张德方、陆希皋同自昆发,永美子一夔、余子福孙从。至州,希皋不行。刘大伦、杨正学以沙船至。杨百户,海上弹琴者也。李旌未冠,皆同行。凡七日,竟不见月,亦不至大海而还。
震川别集之七
小简
与沈敬甫(以下六首解经)
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之意。朱子解“心之神明不测”不是,但说“心之神明不测”一句甚好。人心与天地上下同流,贫贱忧患,累他不得。须知圣人“烈风雷雨不迷”,羑里之囚,此心已在六十四卦上。虽“号泣于昮天”,又有“在床琴”时也。“公孙硕肤,赤舄几几”,学者当识吾心亦如此,非独尧、舜、周、孔之心如此也。来书不能一一为答,当以此存心,便觉天地空阔,生死随大运,更无一事矣。
“民可使由”,当作日用不知看,“道之不行也”,“民鲜久矣”,夫子盖屡叹之也。
子张后来造诣尽高,如十九篇所载言论可考。务外堂堂,乃初年事也。
所疑卒未能详考。乐只是以和为本,而所用不同。射乃为防御而设。司徒六艺,如御、书、数,皆习之以为世用。悬弧之义,却不为无用而空习此虚文,以观德也。此等处,须看先王制礼之本原,不当止向末杪言语上寻讨耳。
“和为贵”,有子只浅浅就目前行礼者说,不是说大源头。苏、秦二公文字,少尝读,今忘之,俟再寻绎也。
与王子敬
立字羑若。执礼字子履。马、郑之徒,解趘为道。君子之欲有立也,顺其道焉耳。礼者,履也。动无非礼,乃可以言执礼也。承二君问更字,辄以义答之,盖古人之命字,所以尊其名也。孔门如回渊、赐贡、由路、予我之称,殊无深意,而后世名字之义侈矣。
与王子敬(以下四首解名物称谓)
尝记少时见一书,云《月令》“王瓜”为“瓜王”,即今之黄瓜,则郑注“萆挈者”未必是。王瓜生适应《月令》,而《夏小正》“五月乃瓜”,恐即此瓜,他瓜五月未可食耳。适见九江、建昌二志,皆云王瓜以其最先熟,为瓜之王。然亦不知何所据也。读柳州《海石榴诗》,疑是今之千叶石榴,今志书亦云,乃知孺允亦欠详考也。志书固有附会,可以为一证。
高生日来索此书,必有疑虑,乞更寻捡。《月令》“王瓜生”,当直断为今之黄瓜,“萆挈”非也。且引“王聁”,与王瓜何与?疏又疑为一物矣。古书中必别更有见,姑阙之,俟他日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