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得两三扇,只见打杂的引总知客匆匆跑来,问那先生客在何处,那先生说在帐房。总知客一手整理缨帽,挨身进门,见了小云,却不认识,垂手站立门旁,请问:“老爷尊姓?”小云说了。又问:“老爷公馆来哚陆里?”小云也说了。总知客想了一想,笑问道:“陈老爷阿记得陆里一日送来个帖子?”小云乃说出前日覃丽娟家席间面约一节。总知客又想一想,道:“前日是小赞跟得去个(口宛)。”小云说:“勿差。”总知客回头令打杂的喊小赞立刻就来,一面想些话头来说。因问道:“陈老爷叫局末叫个啥人?倪去开好局票来浪,故末早点,头牌里就去叫。”
小云正待说时,小赞已喘吁吁跑进帐房,叫声“陈老爷”,手持一条梅红字纸递上总知客。总知客排揎道:“耐办得事体好舒齐!我一点点勿曾晓得,害陈老爷末等仔半日。晚歇我去回大人。”小赞道:“园门浪交代好个哉,就匆曾送条子。也为仔大人说,帖子(要勿)补哉。我想晚点送勿要紧,陆里晓得陈老爷走仔该搭宅门?”总知客道:“耐再要说!昨日为啥勿送条子来?”小赞没得回言,肩随侍侧。总知客问知小云坐的包车,令小赞去照看车夫,亲自请小云由宅内取路进国。
其时,那先生看毕屏风,和庄荔甫并立讲话。陈小云备与作别。庄荔甫眼看着总知客斜行前导,领了陈小云前往赴席,不胜艳羡之至。
那先生讲过,径去右首帐房取出一张德大庄票,交付荔甫。荔甫收藏怀里,亦就兴辞。踅出齐府便门,步行一段,叫把东洋车,先至后马路向德大钱庄,将票上八百两规银兑换英洋,半现半票;再至四马路向壶中天番菜馆,独自一个饱餐一顿;然后往西棋盘街聚秀堂来。
陆秀林见其面有喜色,问道:“阿曾发财?”荔甫道:“做生意真难说!前回八千个生意,赚俚二百,吃力煞;故歇蛮写意,八百生意,倒有四百好赚。”秀林道:“耐个财气到哉!今年做掮客才勿好,就是耐末做仔点外拆生意,倒无啥。”荔甫道:“耐说财气,陈小云故末财气到哉!”遂把小云赴席情形细述一遍。秀林道:“我说无啥好。吃酒叫局,自家先要豁脱洋钱。倘忙无啥事体做,只好拉倒。倒是耐个生意稳当。”
荔甫不语,自吸两口鸦片烟,定个计较,令杨家(女每)取过笔砚,写张请帖,立送抛球场宏寿书坊包老爷,就请过来。杨家(女每)即时传下。荔甫更写施瑞生、洪善卿、张小村、吴松桥四张请帖。“陈小云或者晚间口店,也写一张请请何妨?”一并付之杨家(女每),拨派外场,分头请客,并喊个台面下去。
吩咐粗完,只听楼下绝俏的声音,大笑大喊,嚷做一片,都说:“‘老鸨’来!‘老鸨’来!’值嚷到楼上客堂。荔甫料知必系宏寿书坊请来的老包,忙出房相迎。不意老包陷入重围,被许多倌人、大姐此拖被拽,没得开交。荔甫招手叫声“老包”,老包假意发个火跳,挣脱身子。还有些不知事的清倌人,竟跟进房间里,这个扌卒一把,那个拍一下。有的说:“老包,今朝坐马车哉(口宛)!”有的说:“老包,手帕子,阿曾带得来?”弄得老包左右支吾,应接不暇。荔甫佯嗔道:“我有要紧事体请耐来,啥个假痴假呆!”老包矍然起立,应声道:“噢,啥事体?”怔怔的敛容待命。清倌人方一哄而散。
荔甫开言道:“十六扇屏风末,卖拨仔齐韵叟,做到八百块洋铁一块也匆少。不过俚哚常恐有点小毛病,先付六百,再有二百,约半个月期。我做生意,喜欢爽爽气气,一点点小交易(要勿)去多拌哉。故歇我来搭俚付清仔,到仔期我去收,勿关耐事,阿好?”老包连说:“好极。”荔甫于怀里摸出一张六百洋钱庄票,交明老包,另取现洋一百二十元,明白算道:“我末除脱停四十,耐个四十晚歇拨耐。正价该应七百廿块,耐去交代仔卖主就来。”
老包应诺,用手巾一总包好,将行。陆秀林问道:“晚歇陆里来请耐嗄?”老包道:“就来个,(要勿)请哉。”说着,望帘缝中探头一张,没人在外,便一溜烟溜过客堂。适遇杨家(女每)对面走来,不提防撞个满怀。杨家(女每)失声嚷道:“老包!啥去哉嗄?”这一嚷,四下里倌人、大姐蜂拥赶出,协力擒拿,都说:“老包(要勿)去!”老包更不答话,奔下楼梯,夺门而逃。后面知道追不上,喃喃的骂了两声。老包只作不知,踅出西棋盘街,一直到抛球场生全洋广货店,专寻卖主殳三。
那殳三高居三层洋楼,身穿捆身子,趿着拖鞋,散着裤脚管,横躺在烟榻下手。有个贴身伏侍小家丁名叫奢子的,在上手装烟。既见老包,说声“请坐”,不来应酬。
老包知其脾气,自去打开手巾包,将屏风正价庄票现洋摊在桌上,请殳三核数亲收,并道:“庄荔甫说:一点点小交易,做得吃力煞,讲仔几日天,跑仔好几埭。俚哚帐房门口再要几花开消,八十块洋钱末俚一干子要个哉。我说:‘随便末哉,有限得势,就无拨也匆要紧。’”殳三道:“耐无拨,勿对个(口宛)。”随把念块零洋分给老包。老包推却不收,道:“故末(要勿)客气。耐要挑挑我,作成点生意好哉。”殳三不好再强。老包就说声“我去哉”。殳三也任其扬长而去。
老包重回聚秀堂,幸而打茶会客人上市,倌人、大姐不得空,因此毫无兜搭,径抵陆秀林房间。庄荔甫早备下四张抬圆银行票,等得老包回话,即时付讫。当有些清倌人闻得秀林有台面,捉空而来,团团簇拥老包,都说:“老包叫我!老包叫我!”见老包佯嘻嘻不睬,越发说的急了。一个拉下老包耳朵,大声道:“老包阿听见?”一个尽力把老包揣捏摇撼,白瞪着眼道:“老包说哟”一个大些的不动手,惟嘴里帮说道:“生来一淘才要叫个哉!来里该搭吃酒,耐阿好意思勿叫?”老包道:“陆里吃个酒嗄?”一个道:“庄大少爷勿是请耐吃酒?”老包道:“耐看庄大少爷阿是来浪吃酒?”一个不懂,转问秀林:“庄大少爷阿吃酒?”秀林随口答道:“怎晓得俚?”大家听说,面面厮觑,有些惶惑。
可巧外场面禀荔甫道:“请客末才匆来浪四马路烟问、茶馆通通去看也无拨,无处去请哉(口宛)。”荔甫未及拟议,倒是这些清倌人却一片声嚷将起来,只和老包不依,都说:“耐好!骗倪!难末定归才要叫个哉!”一个个抢上前磨墨蘸笔,寻票头,立逼老包开局票。老包无法可处。
荔甫忍不住,翻转脸喝道:“陆里来一淘小把戏,得罪我朋友,喊本家上来问声俚看!俚开个把势,阿晓得规矩?”外场见机,含糊答应,暗暗努嘴,催请倌人快走。秀林笑而排解道:“去罢,去罢,(要勿)来里瞎缠哉。倪吃酒个客人还勿曾齐,倒先要紧叫局。”这些清倌人一场没趣,讪讪走开。
荔甫向老包道:“我有道理。耐叫末叫本堂局。先起头叫过歇个定归勿叫。”老包道:“本堂就是秀林末勿曾叫歇。”秀林接嘴道:“秀宝也匆曾。”荔甫不由分说,即为老包开张局票叫陆秀宝。另写三张请帖,请的两位同业是必到的,其一张请胡竹山。外场接得在手,趁早资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