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贞临睡,笑问莲生道:“耐阿要再去做沈小红?”莲生道:“难是让小柳儿去做个哉。”蕙贞道:“耐勿做末,倒(要勿)去糟蹋俚。俚教耐去,耐就去去也无啥,只要如此如此。”莲生道:“起先我看沈小红好像蛮对景,故歇勿晓得为啥,俚凶末勿凶哉,我倒也看勿起俚。”蕙贞道:“想必是缘分满哉。”闲论一回,不觉睡去。
次日五月初三,洪善卿于午后来访莲生,计议诸事,大略齐备,闲话中复说起沈小红来。善卿仍前相劝,莲生先人蕙贞之言,欣然愿往。
于是洪善卿、王莲生约同过访沈小红。张蕙贞送出房门,望莲生丢个眼色,莲生笑而领会。及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门首,阿珠迎着,喜出望外,呵呵笑道:“倪只道仔王老爷倪搭勿来个哉。倪先生勿曾急煞,还好俚。”一路讪笑,拥至楼上房间。
沈小红起身厮见,叫声“洪老爷”、“王老爷”,嘿然退坐。莲生见小红只穿一件月白竹布衫,不施脂粉,素净异常;又见房中陈设一空,殊形冷落,只剩一面着衣镜,为敲碎一角,还嵌在壁上,不觉动了今昔之感,浩然长叹。阿珠一面加茶碗,一面搭讪道:“王老爷说倪先生啥个啥个,倪下头问我:‘陆里来个闲话?’我说:‘王老爷肚皮里蛮明白来浪,故歇为仔气头浪说说罢哉呀,阿是真真说俚姘戏子?’”莲生道:“姘勿姘,啥要紧嗄?(要勿)说哉。”阿珠事毕自去。
善卿欲想些闲话来说,笑问小红道:“王老爷勿来末,耐牵记煞;来仔倒勿响哉。”小红勉强一笑,向榻床取签子烧鸦片烟,装好一口在枪上,放在上手。莲生就躺下去吸,小红因道:“该副烟盘还是我十四岁辰光搭倪娘装个烟,一径放来浪勿曾用,故歇倒用着哉。”
善卿就问长问短,随意讲说。阿珠不等天晚,即请点菜便饭。莲生尚未答应,善卿竟作主张,开了四色去叫。莲生一味随和。
晚饭之后,阿珠早将来安、轿班打发回去,留下莲生,那里肯放。善卿辞别独归,只剩莲生、小红两人在房。小红才向莲生说道:“我认得仔耐四五年,一径勿曾看见耐实概个动气。故歇来里我面浪动个气,倒也为是搭我要好了,耐气到实概样式。我听仔娘个闲话,勿曾搭耐商量,故末是我勿好。耐要冤枉我姘戏子,我就冤枉死仔,口眼也匆闭个!时髦倌人生意好,寻开心,要去姘戏子;像我生意阿好嗄?我咿勿是小干仵勿懂事体,姘仔戏子阿好做生意?外头人为仔耐搭我要好末,才来浪眼热;(要勿)说啥张蕙贞,连搭仔朋友也说我邱话。故歇耐去说仔我姘戏子,再有啥人来搭我伸冤?除非到仔阎罗王殿浪刚刚明白哚。”
莲生微笑道:“耐说勿姘就勿姘,啥要紧嗄。”小红又道:“我身体末是爷娘养来浪。除仔身体,一块布,一根线,才是耐办拨我个物事。耐就打完仔,也无啥要紧。不过,耐要豁脱我个人,耐替我想想看,再要活来浪做啥?除仔死,无拨一条路好走。我死也匆怪耐,才是我娘勿好。不过我替耐想:耐来里上海当差使,家眷末也勿曾带;公馆里就是一个二爷,笨手笨脚,样色样勿周到;外头朋友,就算耐知己末,总有勿明白个场花,就是我一个人晓得耐脾气。耐心里要有啥事体,我也猜得着,总称耐个心。就是说说笑笑,大家总蛮对景。张蕙贞巴结末巴结煞,阿能够像我?我是单做耐一个,耐就匆曾讨我转去,赛过是耐个人,才靠耐来里过去。耐心里除仔我,也无拨第二个称心个人来浪。故歇耐为一时之气,豁脱仔我,我是就不过死末哉,倒是替耐勿放心。耐今年也四十多岁哉,倪子、囡仵才匆曾有,身体本底子娇寡,再吃仔两筒烟,有仔个人来浪陪陪耐,也好一生一世快快活活过日脚。耐倒硬仔心肠,拿自家称心个人冤枉杀仔,难下去耐再要有啥勿舒齐,啥人来替耐当心?就是说句闲话,再有啥人猜得着耐个心?睁开眼睛要喊个亲人,一歇也无处去喊。到该个辰光,耐要想着仔我沈小红,我就连忙去投仔人身来伏侍耐,也来勿及个哉!”说着,重复呜呜的哭起来。
莲生仍微笑道:“该号闲话说俚做啥?”小红觉得莲生比前不同,毫无意思,忍住哭,又说道:“我搭耐实概说,耐原无拨回心,我再要说也无啥说个哉。就算我千勿好、万勿好,四五年做下来,总有一点点好处。耐想着我好处末,就望耐照应点我爷娘,我末交代俚哚,拿我放来浪善堂里。倘忙有一日伸仔冤,晓得我沈小红勿是姘戏子,原要耐收我转去,耐记好仔。”
小红没有说完,仍禁不住哭了。莲生只是微笑。小红更无法子打动莲生。比及睡下,不知在枕头边又有几许柔情软语,不复细叙。
明日起来,莲生过午欲行。小红拉住,问道:“耐去仔阿来嗄?”莲生笑道:“来个。”小红道:“耐(要勿)骗我。我闲话才说完哉,随耐便罢。”莲生佯笑而去。
不多时,来安送来局帐洋钱,小红收下,发回名片。接连三日,不见王莲生来。小红差阿珠、阿金大请过几次,终不见面。
到初八日,阿珠复去请了回来,慌慌张张告诉小红道:“王老爷讨仔张蕙贞哉,就是今朝日脚浪讨得去。”小红还不甚信,再令阿金大去。阿金大回来,大声道:“啥勿是嗄!拜堂也拜过哉,故歇来浪吃酒,闹热得来!我就问仔一声,勿曾进去。”小红这一气,却也非同小可,跺脚恨道:“耐就讨仔别人,倒无啥;为啥去讨张蕙贞!”当下欲往公馆当面问话,辗转一想,终不敢去。阿珠、阿金大没兴散开。小红足足哭了一夜,眼泡肿得像胡桃一般。
这日初九,小红气的病了。不料敲过十二点钟,来安送张局票,来叫小红。叫至公馆里,说是酒局。阿珠叫住来安要问闲话,来安推说无工夫,急急跑去。小红听说叫局,又不敢不去,硬撑着起身梳洗,吃些点心,才去出局。
到了五马路王公馆,早有几肩出局轿子停在门首。阿珠搀小红踅至楼上,只见两席酒并排在外间,并有一班毛儿戏在亭子间内搬演,正做着《跳墙着棋》一出昆曲。小红见席间皆是熟识朋友,想必是朋友公局,为纳宠贺喜。
洪善卿见小红眼泡肿起,特地招呼,淡淡的似劝非劝,略说两句,正兜起小红心事,迸出一滴眼泪,几乎哭出声来。善卿忙搭讪开去,合席不禁点头暗叹。惟华铁眉、高亚白、尹痴鸳三人不知情节,没有理会。
高亚自叫的系清和坊袁三宝。葛仲英知道亚白尚未定情,因问道:“阿要同仔耐几花长三书寓里才去跑一埭?”亚白摇手道:“耐说个更加勿对!故是‘可遇而不可求’个事体。”华铁眉道:“可惜亚白一生侠骨柔肠,未免辜负点。”亚自想起,向罗子富道:“贵相好搭有个叫诸金花,朋友荐拨我,一点无啥好(口宛)。”子富道:“诸金花生来勿好,故歇到仔幺二没去哉。”
说时,戏台上换了一出《翠屏山》。那做石秀的倒也慷慨激昂,声情并茂;做到酒店中,也能使一把单刀,虽非真实本领,毕竟有些工夫。沈小红看见这戏,心中感触,面色一红。高亚白喝声“好”,但不识其名姓。葛仲英认得,说是东合兴里大脚姚家的姚文君。尹痴鸳见亚白赏识,等他下场,即唤娘姨,说:“高老爷叫姚文君个局。”娘姨忙搀姚文君坐在高亚白背后。亚白细看这姚文君,眉宇间另有一种英锐之气,咄咄逼人。
那时出局到齐,王莲生忽往新房中商议一会出来,却请吴雪香、黄翠凤、周双珠、姚文君、沈小红五人,说到房里去见见新人。沈小红左右为难,不得不随众进见。张蕙贞笑嘻嘻起身相迎,请坐讲话。沈小红又羞又气,绝不开口。临行各有所赠:吴雪香、黄翠凤、周双珠、姚文君四人,并是一只全绿的翡翠莲蓬;惟沈小红最重,是一对耳环,一只戒指。沈小红又不得不随众收谢。退出外间,出局已散去一半。
高亚白复点一出姚文君的戏。这戏做完,出局尽散,因而收场撤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