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庵门,敲捶半天,才有人听见出来开门。自从老师父死后,他们天天见神见鬼,不等到黑,各人都到屋里去躲,故此无人听见。因升儿在老道屋里坐着,听见捶门,赶忙叫老道来开。三儿将牲口拉了进去,吩咐老道:“牲口多加草料。”
老道答应。又对三儿道:“你同升儿在老道屋里,我去叫他拿饭给你们吃。”升儿说:“爷的被褥已铺在客堂里。”贾琏说:“你两个吃了饭,就在客堂里睡,不用等我。”三儿们答应。
贾琏走将进去,此时并无月色,顺着甬道走过大殿向东转了进去,心中想道:“妙空约我到他屋里,我若不去,明日妙能之事虽是他不敢怎么,未免诸事唠叨。这也是点子冤孽债,完结了也好。”心中正在盘算,不觉走到东院门口,猛抬头瞧见墙边站着一个雪白的长人,有六七尺高,站在门前晃来晃去。
骤然瞧见大吓一跳,登时周身寒毛直竖。忙站住脚,定睛细看,觉得那个长人的脑袋不知多大,看他脸上似有多少眼睛闪动可怕,忙将心神掌住,想道:“这一定是个无常鬼,老师父已死,他又来干什么?想是要来吓我。且叫他试试我的胆量。”想毕,将两只袖子高高卷起,拽起下身衣服,放大胆子急身跑将过去,对着那个白人使劲一脚,只听见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响,将院子门连那白人一齐踢倒在地。
这东院子自从净虚死后,并无一人住在里面。那些姑子们都听见这一声响亮,人人的魂都吓冒,谁还敢开门来瞧。贾琏因劲儿使猛,不提防将门踢下,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管他是人是鬼,过了东院门,走过后殿来到妙空的住房,瞧见里面灯明火亮,这才放心。站在门外叫了两声:“妙空。”两个徒弟香凤、佳凤听是琏二爷声音,赶忙开门,一面进去通知师父,妙空出来说道:“叫我好等!仔吗这会儿才来?你这样儿同谁打架吗?”贾琏走到炕上坐下,说道:“你且拿口茶来我喝。再对你说。”妙空往自己屋里去取一杯香茶,亲自送来。贾琏见妙空这会儿打扮不同,身上穿着月色缎满绣花周身镶滚的短夹袄,里面衬着鹅黄绫子小棉袄,大红绣三蓝三镶领,底下穿着银红纺丝绸夹裤,绿绫袜子,大红缎满金粉底鞋,臂上带着三只金镯,指上带着两个银指甲,递过茶来。贾琏接着喝了几口,说道:“你们知道我同谁打?”妙空坐在二爷身边,答道:“我知道是谁呢?”贾琏道:“说出来要骇死你们了,几乎把我的胆都吓碎,实在怕人!”就将方才的事,添上些枝叶说了一遍。师徒三个吓的握着脸挤在一堆儿,十分害怕。
贾琏笑道:“你们且不用害怕,我还没有吃饭呢。”妙空道:“都收拾现成,谁去叫老婆子来。”香凤们说:“打死了我也不去的。”贾琏笑道:“这样胆子,也混充人灯儿?在那儿?我去叫罢。”妙空拉住道:“你别去!看骇着。”贾琏道:“怕什么?若是遇着再给他一脚。”妙空命香凤掌着手照,同二爷到厨房去,叫老婆子们打点晚饭送来。香凤无奈,只得照着二爷,同到厨房吩咐。谁知三儿们等不得,叫老道跟着都在厨房里喝酒。贾琏瞧见,对管厨房的婆子道:“有荤菜给些儿他们吃饭。”婆子们笑道:“二爷放心,他们哥儿两个吃不了呢。”贾琏、香凤仍旧照着来到屋里。
妙空请二爷到内屋去坐,就在大炕上摆设一张大炕桌,两副杯箸,摆着四荤四素八个碟子,四面蜡烛点的雪亮,香凤手执银酒壶,佳凤伺候往来端菜。这两个徒弟年已十五六岁,是妙空的心腹,诸事都不避他。妙空同贾琏在炕上并肩而坐,你一杯我一盏饮的十分高兴。
贾琏又将刚才看见那个白人头有多大,脸有多长,两只眼睛比碗还大。妙空道:“罢呀!怪怕的,尽着说他干什么?本来老师父也实在可笑,又不是谁害死他的,闹的天天显灵出现。
众人都听见他夜间出来叹气、开门,东响西响。庵里的这几个人,一到晚上谁不见神见鬼的害怕?我同宋大哥商量过,赶着发送掉倒安静,省得留在家里作怪骇人。”贾琏道:“老师父的那个炕也要拆去才好,留着他总不妥当,就是出了殡,他的阴魂总在炕上,夜间要出现。”妙空道:“这也容易,明日对宋大哥说知,叫几个人来,一会儿就拆个干净。”贾琏道:“断乎使不得!凡是死人的炕,总在三天以内拆掉了就平安无事。若是过了三天,是必等着出殡的这天才可以动土拆炕。若是停着灵动土拆了炕,亡人一定要变成僵尸出来吃人呢,那就更闹的了不得。”妙空正听的害怕,香凤忽然大叫:“老师父来了!”将手中银酒壶劈面打去,妙空惊的握着脸将头藏在炕桌下。贾琏正跳下炕来,听见套房门口一人跌倒在地,忙持烛去瞧,原来是佳凤端菜进来,被香凤当胸一酒壶打倒,将手中一碟烧鸭子铺了一脸。贾琏连忙扶起,不觉大笑,香凤再三赔礼认错。
师徒笑了半日,妙空罚香凤自去温酒洗盏,更酌饮了数杯,倒在贾琏怀里道:“刚才虽眼错,想起我怪怕的。”贾琏两手捧着他的腮说道:“有我在,怕什么?这件事也交给我办。等出殡这天,你们全去了,一个阴人也不在跟前,我带着包勇叫他将炕拆开,命三儿们多点上些鞭炮,一路尽量大放,将那邪气阴魂震个干净。等你们回来,叫几个小工,将那些砖儿土儿搬在后院子里,露他半年,搭起炕来就不怕了。”妙空笑道:“好哥哥,这件事竟交给你办。”贾琏道:“你起来,咱们喝几钟儿,要吃饭。”妙空道:“早着呢,我睡在你身上喝。”
贾琏笑着噙了一大口酒,低下头去慢慢喂他,又磕几个瓜子仁儿,粘在舌尖儿上递在他的口里,说道:“后日妙能做亲,明日你帮着我料理料理。”妙空道:“放心,横竖我办得妥当,总叫你脸上过得去。我有一句话,你要依我。”贾琏道:“你有什么话?”妙空道:“你这几天在这里陪陪我,等老师父出了殡再去,你依不依?”贾琏道:“使得,有什么不依。”妙空欢喜,坐了起来,无所不至,同贾琏喝了一会酒,将些果子,酒菜分给香凤们去吃。贾琏用过晚饭,净了手脚,同妙空进房,学济颠僧醒妓过了一夜。
次日,妙空起来,依旧穿上孝衣,出去吩咐合庵的人,今日改口不许叫妙能师父,都要称他张大姑娘。又吩咐老道前后打扫收拾。走到智能屋里,同他商量:“今日办两桌席,一荤一素。荤席是咱们待待张大妹妹,也见得咱们相处一场;素的呢,替张姑娘办了,供供老师父,也是一番师徒的道理。”智能点头道:“使得。两桌席开谁的帐呢?”妙空道:“荤席算咱们两个的,素席开公帐。”智能应允,说道:“也要叫张姑娘知道。”妙空道:“你等着,我叫琏二爷去对他说就是了。”
却说贾琏一早起来梳洗完结,用过点心茶水,妙空嘱咐他晚上早些进来,贾琏点头出去。走到东院门口,见那两扇院门倒在地下,门上挂着一大吊白钱。贾琏笑道:“谁知昨晚的长鬼原来是他。”赶忙将白钱取下,故意撒了一地,又抓些在老师父灵前棺材头上,撒了满炕。然后走到客堂门口,叫了一会门,三儿们听见,赶忙起来开门。贾琏走进客堂,见包勇也在里面,问道:“车子换过没有?”包勇说:“换了一辆五套大车,牲口都结实。契上写明白二十八起身,多住一天包一天的草料。”
贾琏道:“明日柳大爷做了亲,赶二十八很可起身,今日才二十二呢!你今日且不用进城,帮着照应明日的事。”包勇答应。
贾琏命三儿去请柳大爷,带了笔砚来。三儿去不多会,同柳绪拿着笔砚出来,给二哥请安,问道:“要写什么?”贾琏道:“我要将碑文写出,送去好刻。”柳绪道:“这枝小笔,我去换来。”说毕,赶忙去换了一枝毫笔。升儿研着墨,柳绪取过一大张宣纸,铺平桌上,贾琏就端端楷楷的书写起来。刚写有一小半,妙空、智能叫人送早饭出来。贾琏同柳绪就在客堂用饭,升儿伺候着漱口净手,只见智喜走来说:“妙空师兄请二爷说话。”贾琏同智喜一直进去,听见那些人都说是昨天晚上老师父出现,被琏二爷一脚踢进去,老师父急了,将些纸钱撒了一地,闹的棺材头上、供桌上都是纸钱。人人听说寒毛直竖的害怕,都说琏二爷好大胆子。贾琏只是心中暗笑,不觉来到妙空屋里,只见智能也在这里。不知两个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