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绪夫妻瞧见梦玉,触起贾府的情分,想起琏二哥同宝钗、珍珠两姐姐的那番恩义,临别时那一种的离恨,无限伤心,也止不住纷纷流泪。三个人各有心事,各人哭的悲切伤感。只有柳太太因路已走了一半,心中颇觉欢喜,毫无可悲之处。看他们尽着对哭,甚是可笑,再三劝慰。三人哭毕,梦玉道:“柳哥之母,即我之母,岂有天赐相逢就忍远别!求太太暂留数日,尚有商酌。”柳太太正要回答,只见包勇进来回道:“祝大爷送的两席,一桌上供,那一桌还晒在船头上。天气炎热。请太太示下。”柳太太道:“真个我倒忘了,也没有谢谢大爷。你备一席就罢了,何必又送两席?”梦玉道:“这又算个什么。”
对包勇道:“供的那一席赏了你去吃罢。将那一席交给我的家人,叫咱们厨子收拾,送过船来,我在这儿陪太太吃饭。”
包勇答应,照着去办。
梦玉对柳太太道:“方才一事,尚未对太太说明。”柳太太道:“是件什么事?”梦玉道:“太太数千里长途跋涉,为的是回家安葬。我想死者总以入土为安。我家很有山地,太太去拣上一块将老爷下了葬。我家房子空的很多,不拘你老人家爱住那里,就住那里。若再要怕烦,我家还有几个庄子,十分幽静。你老人家同大嫂子住着,大哥同我念书,等着服满,就在这里入考。若是这点子薪水用度,我还供应得起。这件事太太必要应我。”柳太太笑道:“承你这番美意,我岂不愿意?只是老爷在病中颇念家乡,临终的时候说道:‘我这几根骨头能够归葬祖墓,我死也瞑目。’谁知身后当卖一空,我同你大哥流落尼庵,朝不保暮。幸亏你大哥遇着贾府琏二爷,结了生死之交,慨赠千金,专差这包勇送我们扶榇还家,又给你大哥娶了嫂子。我若在此间住家安葬,不但我老爷心下不安,叫我娘儿们将来何面目见贾府的琏二爷呢?琏二爷待我们情义就同今日你待咱们这样亲热,我若负他,也就如负你一样。”梦玉道:“听太太这样说起来,是万不能在此间住下的了。”说着,眼圈儿又红起来。柳太太见他如此亲热多情,也觉心中难过,不觉掉下泪来,说道:“我在此耽搁三天,领你的这番美意。你既不弃我娘儿们,我回去安葬后,总以三年为约,必来就你,也断不失言。”梦玉流泪道:“过了三年,未必记得梦玉!”柳太太同着柳绪夫妻一齐哭着说道:“倘负此约,此去前程不利。”梦玉听见,赶忙走到柳太太面前,挨身跪下,泪流满面,说道:“总在三年,望太太来给梦玉做二十岁生日。”
柳太太一面哭着,将他扶了起来,点头应允。
包勇进来回说晚饭已备。玉友同着小丫头摆好桌子。梦玉命小丫头出去:“将我的四个小子叫来!”小丫头答应出去。
不一会,领着四个小子进来。柳太太看见四个小人儿都生得很清秀,一色的穿着青纱衫,脚下都是大红蝴蝶履,俱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前发齐眉,后发披肩,顶上是大红绒绳儿扎着两个双丫髻。梦玉叫他们见过太太同大爷、奶奶。柳太太问道:“叫什么名字?”梦玉挨着指道:“福儿、禄儿、寿儿、喜儿。”
梦玉吩咐小子们伺候吃饭,柳太太领着姊弟坐下,包勇上菜,梦玉道:“包勇,你将我的那几个人也都叫来伺候。”不一会,四个人一齐进来,给柳太太们磕头。梦玉道:“你们邀着包勇过去,大家热闹。吩咐船上,将船放到凉快地方,不要拢岸,四面透风,连我的船也放了过去。两边船上多多的赏他们些钱,也叫他们喝个快活。”张彬等答应,依着去办。柳太太又吩咐包勇,要在扬州耽搁三日。包勇答应,自去照会船上。王贵等将大盘小碗摆了一桌,饭也端了过来。将包勇邀过船去。两边船上赶忙起橛,打了一棒金锣,一齐打着号子,将船开去,离码头有七八里来路空阔地方,十分幽静。
柳太太娘儿四个对水畅饮,慢慢的将在京流落光景直说到长亭同琏二爷、宝钗、珍珠分手的话,细谈一遍。梦玉听出了神,半日才定,对柳太太道:“这几个人的名儿好熟,我怎么能够见他们一面才好。”玉友又将宝钗、珍珠是怎么个模样,怎么做人,祝太太见了是怎样的欢喜,说犹未毕,梦玉呆呆的又出神去。隔了一会,叹息道:“世上的人,为什么不都是琏二哥同宝钗、珍珠,叫我时常相遇?何以叫我活了十六年,今日才遇着太太同我的绪哥、嫂子?那个琏二哥同宝钗、珍珠两个姐姐几时也叫我见这么一面,我就死也甘心,不枉我在世界上做过一番人。”柳绪道:“我听见珍珠四姐姐说,今年秋间准要回南,琏二哥们自然是一齐回来的,横竖兄弟也快见着。你若是见着他,替咱们诉诉离衷。”玉友道:“兄弟若是见宝姐姐同珍珠四姐姐,你叫他们不用惦记,不过三年就可见面。”
梦玉道:“他们如果回南,我一定得见。若见了面,这些话我会说,还要给大哥哥同姐姐添上些说话,横竖叫他们听了要流下一桶眼泪。”玉友笑道:“你是爱的眼泪,有一桶你拿回家去泡茶吃。”梦玉笑道:“如果得宝钗、珍珠的一桶眼泪,我赶着将脑袋浸在里面出个新样儿,叫阎王爷再找不出第二个眼泪淹死的鬼。”柳太太大笑,说道:“罢呀,笑的我酒也吃不下了。”玉友道:“说说笑笑正是要太太多吃杯酒。今日兄弟花了多少钱,太太不吃个大醉,不委屈了他的这番敬意!”
柳太太笑道:“你倒会替你兄弟待客。”梦玉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姐姐呢。”柳太太道:“咱们饮酒,叫这些孩子们饿着,也吃的不自在,倒不如拿几样菜,叫他们先去吃饭罢。”柳绪道:“太太说的是。”叫玉友递与他们,梦玉叫小丫头也同去吃饭。玉友点上银烛,娘儿四个直饮到半夜才散。水面风凉,颇觉清爽,王贵们过来请大爷安歇。梦玉道:“我就在这里陪柳太太住宿。将我的便服送过来罢。”王贵们答应,就过船取来。小子们伺候换了睡衣,摘下金冠,脱去靴子。众家人各人去睡。柳太太们又喝了会茶,叫梦玉同在房舱安歇。
次日,梦玉一早起来,披衣走出,见柳绪夫妻都因昨宵过醉,此时正在好睡。梦玉一人甚觉无趣,歪下身子就在玉友旁沿睡了下去,不知不觉也入了睡乡。众家人起来,听见里面并无声响,不敢惊动,船家将外面雨搭板卸了几块。时交巳正,玉友朦胧睡醒,看见满窗红日,悄无人声,柳绪里边尚自好睡,觉得身背后像有一人睡着,赶忙坐起身来,见是梦玉一堆儿睡着。看他脸上白里泛出红来,洁如美玉,令人可爱。玉友用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梦玉惊醒,看见玉友坐着,将头抬起来睡在嫂子怀里。玉友问道:“你多会儿来的?”梦玉道:“昨夜就睡在这里。”玉友将手在他头上轻轻指了一下,说道:“小油嘴!”梦玉道:“姐姐,你们回去了真个还来不来?”玉友道:“你放心,总在你二十岁以前,必来看你。”梦玉叹口气,一言不语。玉友道:“你绪哥最是多情,以后一日也丢不下你了。”梦玉点了点头道:“绿杨城郭是扬州,从此一段离愁,何时得了。但是绪哥丢不下我,姐姐,你呢?”玉友不觉眼圈通红,将梦玉的手拉着在自己心坎儿上拍了一下。梦玉止不住两行珠泪直流过耳边,玉友也掉下泪来,忙取方汗巾给梦玉揩着眼泪,听见柳太太在房舱里问道:“梦玉过去了吗?”梦玉忙答道:“在这里同姐姐说话。”柳太太道:“你怎么不多睡一会?”梦玉道:“我起来,也让太太睡的舒服些儿。”此时柳绪随醒,同梦玉睡着说了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