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玉跟着石夫人出来迎接,一同走进上房。祝母问道:“怎么一会儿晕了过去?”石夫人道:“梦玉在这里陪着爷儿两说了一会话,忽然的晕了过去。老太太过来的这空儿,才回过来。”祝母点头,走到炕边问道:“你怎么一会儿的又不舒服?我很怕来瞧你。”说着泪随声下。祝露瞅着也很伤心,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丫头们回道:“松大人同二老爷过来。”祝露点头,吩咐请进屋来。媳妇们揭起湘帘,松柱同祝筠进内,石夫人拜见问好,又问二哥的安好。
两位老爷走到坑前,松柱道:“三弟,你怎么病到这个分儿?在扬州我问梦玉,他说近来好些。我瞧着很有些儿玻就是服药,一时也是难得见效,倒不如自己静养,饮食调理,倒还可以痊愈。总是断不可动气性急,慢慢的再去医治。”祝筠道:“兄弟,你平日最性急,又爱动气。这会儿有病在身,只好耐着性儿静养,将一切闲气别要放在心上,自然慢慢的会好。咱们只有同胞兄弟三人,一个妹子,别无多的手足,岂不愿你这会儿就好!”祝筠说到这里,嗓子眼儿上倒像有一个什么东西堵住着的一样,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也就像断线珠子,一串儿的掉了下来。祝母此时心如刀割。石夫人的心早已伤碎,掩着脸不敢仰视。祝露伤悲了一会,叫丫头们端过椅子,摆好脚踏,请老太太坐下。松柱、祝筠亦俱依次而坐。石夫人让二嫂子坐在对面,海珠姐妹过来请安。祝露道:“多谢你们惦记,你母亲们来给老太太拜寿,只怕今日也该赶到。我们手足还该要见一面。”
海珠们劝慰一番,走过去坐在石夫人肩下。
姑娘们送茶之后,祝母问道:“梦玉呢?”丫头们答道:“出院去了。”石夫人道:“方才同叔叔两个说庄户人家的苦处乐处,他在这里说出多少理来。正说的高兴,见叔叔发晕,他急的大哭起来。”祝母道:“原来他在这儿同叔叔抬杠呢!这孩子怎么对着叔叔面前说出这些话来?怪不得要多心动气呢!”祝露笑道:“他知道失言,急的满头大汗,脸也通红。我故意抠他:依你这样说,我是应该无子,应该生病的了!他很过意不去,也难为他回两句好话,忽然打动我伤心,一时气厥过去,倒并不是他在此怄我的气。这孩子是我家的一个宝贝!”松柱道:“大哥同荣国公家结了亲家,我同大哥也结了亲家,将彩芝给梦玉做了媳妇。”祝露笑道:“这也好。怨不得我方才问他说’松大叔叔疼你不疼?’他满脸通红,半日才回答道:‘很疼。’谁知有这缘故。”祝母道:“他回来见我,也不提起,刚才你松大哥说起,我才知道。又接着你大哥的书子,也很惦你,总叫你好生调养,不要性急动气。大嫂子也再三叮嘱问候,说你大哥的病近来好些,准在秋间起身回来。”
祝露叹道:“恐我等不到那时候,他们都有”祝露说到这里,咽住不往下说。松柱点头道:“兄弟,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不必忧虑,等我作伐,也替你结个亲家,做你的媳妇。”祝筠道:“很好。是谁家呢?”祝母笑道:“我猜着你的心事。”
松柱道:“姑妈猜着什么心事?”祝母道:“一定是你大嫂子的意中人要挪到这边来,是这主意不是?”松柱笑道:“断不是这个主意。大哥大嫂原同我说明才定彩芝,若是将贾小姐挪过三兄弟这边来,明摆着我替彩芝做地步,不要说大哥、大嫂不肯,就是我也断不肯的。”祝筠道:“到底是谁家呢?”
祝露接着道:“我看起来,大哥竟不用费心,有谁肯同我结亲家?倒不如求老太太在这几个好丫头里挑一两个,做我的媳妇,就可服侍我的玻”松柱道:“三兄弟你别管,总在我身上,横竖叫你有亲家,有媳妇。”祝母道:“三儿的话也说的有理,等我商量。不知大侄子说的谁家?你说给我听,看合式不合式。”松柱笑道:“姑妈,你道是谁?”祝母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松柱道:“我说的是桂老三的女儿。”老太太问祝筠、桂夫人都一齐笑起来道:“这很好。”桂夫人道:“我们老三的那个女儿,是八月十六生的,小名叫月生,本名叫蟾珠。那年进京的时候,年才十二,比梦玉大一岁,长得很浚在这里住了四五天,梦玉同他是一刻也离不开的,到起身这天两个人直哭了一夜。梅大妹妹在这里还说着笑话,对梦玉道:‘别哭,等我明日做媒,将桂姐姐说给你做媳妇就是了。’三妹妹们起身之后,梦玉想的病了一常”老太太笑道:“也就同那年你们彩芝去了,梦玉直病了半年的一样。”祝筠道:“若是桂老三的女儿,这门亲事不怕他不依。但不知他几时出京?”松柱道:“我来的时候,正张罗着借银子呢。我听见说帐行里只肯四扣,银子行平行色,还要押凭。他只要借到手,也就起身的快,大约至迟二十外也可以来了。横竖他也要拢要这里,赶我往杭州转来,他还不肯就走。提起这亲事,他断没有不肯之理。”祝母道:“很好,这件事在你身上。”松柱道:“这交给我。”祝露道:“我若有了媳妇、孙子,真死也瞑目。”说着要哭,又哭不出来。老太太流泪道:“我知道你惦记媳妇,我自有主意,叫你总有后人。”祝露点头。石夫人听说五中皆断,无限伤心。祝露道:“既是松大哥替我这一房作伐结亲家,我心中原有个妥当人,也当面托老太太,等着桂姑娘过门之后,就将这件办了,完我一件心事。”祝母道:“你意中还有何人要给梦玉?”祝露道:“并非外人,就是咱们院里的芳芸。这丫头不但生得端庄秀慧,亦且知书识字,办事能干。蒙老太太的恩典,另眼看他,我也待他如女。原要打谅给梦玉作个媳妇,因想他到底是个丫头,别叫外人笑话,说我娶个丫头做媳妇,因此我也总没有提起。今日承松大哥这一番美意,倘或桂家的亲事得成,做亲之后,即将芳芸给了梦玉。虽不便为正妻,很可做侧室媳妇。因梦玉是三房共此一子,多娶几个媳妇也很使得。我刚才求老太太在丫头里面挑一两个,为的这件心事,只恐我等不得见媳妇的面儿。”祝母点头,流泪道:“我自有主意。你提芳芸,我倒忘了他的一件事。”随在手里拿出人参、麦冬,将刚才的光景说了一遍。祝露点头叹息。
松柱同祝筠道:“怨不得三兄弟疼他,这孩子也本来办事细心,将来是要格外看待些的。”老太太吩咐吉祥,将人参拿去铡成片子,同麦冬放在银壶里,赶着煎汤,吉祥接了出去。祝筠道:“我同松大哥外边去坐,再来看你。”祝露道:“天气甚热,松大哥请去歇息。”松柱告辞,同着祝筠出去。祝母同桂夫人、海珠们又说了一会闲话,看着吃过参汤才回介寿堂去。
且说梦玉见三叔叔醒了转来,将脸中这块石头放下,又见老太太们在这里,他就趁着空儿一直跑出去。过了老太太的介寿堂,转出东院来到桂夫人怡安堂。那些姑娘、媳妇们都坐在堂前大卷棚下两边花栏杆上。见梦玉走来,也有站起的,也有坐着不动的。梦玉向着他们说笑一会,揭起堂帘走进怡安堂,向西碧纱厨里转入后面轩子里面。东西各两大间,中间是间堂屋,这四大间是桂夫人身边得用管事的姑娘春燕、紫箫、兰生、芍药这四人的住房。四个姑娘都生得姿色娟好,又能干伶俐,在桂夫人面前都很体面有脸。梦玉同他四人就像姐妹们一样。
这会儿,走到东边第一间是兰生的住屋,掀起门帘进去,静悄悄的不见个人影儿,青纱帐子两边都是放下。梦玉轻轻走到炕边,揭起帐子,见兰生正在好睡,鼻息如兰,右手拿着鹅翎小扇歪在炕边,一绺大红须子挂落炕沿,左手搭在席上,两双金镯押着玉腕,穿着青亮纱短衫,映出胸前大红兜肚,白罗挑花裤,笼着一双红缎小弓鞋。梦玉不忍惊动,轻轻放下,捻手捻脚的走了出来。见兰生的丫头莲儿同芍药的丫头闰儿坐在台阶上吃菱角,瞧见大爷都站起身来。梦玉对着莲儿道:“姑娘起来,你说我来瞧姑娘来了,见姑娘睡着,不便惊动。”问闰儿道:“你姑娘在屋里没有?”闰儿道:“咱们姑娘同着春姑娘到集瑞堂陶姨娘那里算帐去了,紫姑娘在老太太东院里还没有回来。大爷到屋里去坐,一会儿就来了。”紫玉道:“等姑娘们回来都替我说到,我再来瞧吧。”说毕,折转身走出碧纱厨,正遇着紫箫的丫头莺儿。问道:“你姑娘呢?”莺儿道:“在介寿堂没有回来。”梦玉道:“你对姑娘说,我来瞧姑娘,在屋里坐了好大一会,等不得,我去一会儿再来。”莺儿跟着一面答应一面走。梦玉出了怡安堂,走下台阶,绕着往左廊下头一个砖门,是芳芷堂朱姨娘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