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梦玉正向徐忠问话,听见有人来请大爷,回过头去见是周惠,说:“客人们来祝寿的几处厅上全俱坐满。老爷陪着各位大人、官长在忠恕堂;姑老爷陪乡绅同盐务的太爷们在崇善堂;梅大爷陪着亲友老爷们在敬本堂。这三处都开了戏。还有坐不下、不爱听戏的老爷们,恩锡堂是十番清曲,春晖堂是小曲儿同各样杂耍,两处也都坐满。老爷吩咐命大爷各处照应,等着坐席的时候都到介寿堂上寿,大爷跟着老爷回礼。”梦玉点头,对徐忠道:“过几天咱们再说。”转身往夹道里一直到垂花门走了进去。谁知景福堂的太太们也开了戏,院子里跟来的姑娘、嫂子们不知多少,恐被他们缠住,绕着回廊往承瑛堂去。刚走到介寿堂院门口,见宾来手中拿着一把太平香匆匆出来,遇见大爷连忙拉住道:“我怎么报你?”一言未了,两点眼泪直掉下来。梦玉将手中汗巾替他拭泪,笑道:“这又算什么?等着我慢慢替你想法,你总不要着急。”宾来正要对他说得差使的话,见那边人来,只得走了开去。
梦玉来到承瑛堂门口,见院门关闭,站着敲了两下。里面老妈开门,见是大爷,让了进去。走上甬道,瞧见紫箫、芳芸笑嘻嘻坐在卷棚下,看见梦玉用手乱招。梦玉急忙忙走到面前,紫箫笑道:“八角鼓儿才上去,你在这里听说一回再去见老太太。”梦玉点头,同芳芸、紫箫坐在谈班小榻上。只听见这个说道:“今日是老太太的寿日,咱们哥儿们进来伺候,说句好话儿叫老太太的佛心大乐,寿口一开笑这么一声儿,咱们就得了彩了。”那个道:“是吗,你这话不错。本来咱们一年四季沾老太太的恩,除了月间十两银不算外,吃的穿的那一宗儿那一件儿不是老太太赏的。别说是咱们,就是咱们家里老婆孩子、小婶儿大妈、姥姥舅舅、亲家爹亲家妈、姐姐妹妹、孙儿孙女,上自总姥姥,下至总孙子,都沾着老太太的恩。咱们没有别的,只有敬老太太一句好话。”这个道:“你家那里来的大妈婶子、姥姥舅舅的?我前儿到你家去,就是你嫂子一个人儿坐在炕上,任什么人儿也没有瞧见。”那个道:“你几时到我家去过吗?”这个道:“我也不是诚心到你家去,就是前日下午些儿打那儿闲逛,谁知你嫂子站在门口,你这嫂子真会做人,一瞧见了我好亲热,赶着将我拉住,嘴里说道:‘进去,进去!’”那个问道:“你进去了没有呢?”这个道:“什么话呢?你嫂子这样亲热,我若是不进去,就算我不懂交情。”那个道:“你原该进去,坐坐又何妨呢?”这个道:“可不是呢,真好嫂子!我刚进门,赶着将门插上,就让我到屋里去。赶我到了屋里,又拉我上炕。我瞧着嫂子真会做人,打心眼上那儿过得去!我就拉开”那个忙问道:“你拉开什么?”这个道:“我就拉开瓶抽子,你嫂子就一把抓祝”那个忙问道:“抓住什么?”这个道:“他抓住钱。我说:‘嫂子,我可是今儿没有多带着钱,就剩了一百来钱,嫂子将就些儿,留下随便买个卤煮小肠儿下个酒儿罢。’赶你嫂子收钱的那空儿,我使了一路好劲儿,闹的气都回不过来。”那个忙问道:“你仔吗呢?”这个笑道:“我替你嫂子刮了个大倭瓜。”那个笑着,一个耳光子骂道:“你滚开罢!”老太太同祝露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个道:“兄弟,老太太同三老爷都乐了,咱们该敬句好话儿。”那个道:“那交给我,我是专门儿说好话的,还管着有说必应。”这个问道:“怎么叫有说必应?”那个道:“我说福寿双全,就是福寿双全。我说升官富贵,就是升官富贵。我说发财生子,一准是发财生子。这是一定而不可移的。”这个问题:“你说的好话应过没有呢?”那个道:“应的多着呢。别的你也不知道,拣你知道的说这么一宗儿,你试试我这好话如何。”这个道:“你说说,我知道的是那一句好话叫你说着的?”那个道:“不说别的,就是你。”这个道:“你几时对我说了一句好话?我可是想不起来。”那个道:“就是你三月间做亲的那一日。”这个道:“我做亲的那一天都是说好话的。谁记得你说的是句什么话呢?”那个道:“你做亲的这一天,我来出分子吗?”这个道:“不错,你来出分子。我记得是五百钱。”那个道:“不是咱们都坐在棚底下吗?”这个道:“来的客原是都坐在棚底下。”那个道:“一会儿不是花轿来了吗?”这个道:“不错,花轿来了,我就出来拜堂。”
那个道:“你同你嫂子拜完了堂,就入洞房。”这个道:“拜完了堂,自然入洞房。”那个道:“你到了房去,我就跟着进来,不是你同嫂子对坐着喝酒吗?”这个道:“是吃归房饭,这是有的。”那个道:“我瞧着你同嫂子吃东西,我就赶着过来敬酒。你的那一杯酒,你不是拿起来就一口儿干了吗?”这个道:“兄弟赐我的酒,我必得是要干的。”那个道:“我敬嫂子的那杯酒,嫂子拿着腔儿是不喝,叫我大下不来。你瞧着我下不来,你说要嫂子喝这杯酒,你得说句好话儿,不是吗?”
这个道:“不错,是我说的。”那个道:“我听见赶忙拿着那杯酒站在嫂子旁沿儿,陪着笑说道:‘好嫂子,亲嫂子,你喝了我兄弟这杯酒,叫嫂子顺顺快快养一个孩子。’你嫂子接了这杯酒,笑嘻嘻的还没有咽下酒去,不就养下你这大侄子来了吗?一会儿接不着姥姥,还是我接的生呢。”这个笑骂着也是一掌。老太太哈哈大笑,吩咐放赏。
梦玉们笑的不能住口,定了定,上去见老太太,回两寺的斋僧功德,其余竹林寺、招隐寺俱是差人拈香散斋。祝母点头,欢喜笑道:“你父母、母亲差徐忠回来给我做生日,寄了好些东西给我。你父亲病也好了,七月里动身回来,叫你二叔叔将荫玉堂收拾收拾。你三舅舅也快到了。我今儿接着这书子很欢喜。又给你聘下贾府的四姑娘叫做珍珠。我正在这里同你三叔叔说,真是你的造化。松大叔叔的彩丫头也定给了你,这会儿又给你聘下贾府的姑娘,大房里有了两个媳妇。就是三叔叔这儿,等着你三舅舅来了,松大叔叔做媒给你聘下蟾珠做个换门亲,他也没有什么不肯的。若有能干的,就多娶个把也没有什么使不得的事。三叔叔这会儿巴不得有两个媳妇在面前,他乐的这病儿也就好得了。我意中也还有人,等着桂家的定夺了,我自有个办法,也只瞧这些孩子们的福气。”老太太这一夕话,将窗外芳芸、紫箫听的耳热心跳。两个人都是害着一样的病,那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不知要怎样才好。老太太正说着话,见有人来回,说老爷叫大爷到介寿堂同着见礼。祝母吩咐梦玉道:“你去帮着二叔回礼,见了众位客人都给我道谢。怪热的天气劳动大驾,我心已不安,岂可再劳多礼!”梦玉连声答应,辞了出去。刚到介寿堂,见祝筠陪着各位大人官长都已进来。
梦玉赶忙上前打千儿请安,将老太太的说话致达各位大人,再三禀谢。众官那里肯依,到介寿堂对着那幅大“麻姑仙庆寿”上酒。祝筠领梦玉跪在旁边,回礼拜谢。大人们出去之后,就是梅白陪绅衿进来,祝筠领梦玉照样回礼道谢。绅衿出去,接着梅春陪各位亲友约有一二百人都来上寿,梦玉父子赶忙回谢。祝筠命梦玉在此还拜,赶着出去陪大人们上席。这二百来位亲友上寿未散,只见吴嫂子手中拿着个双红单贴,上面横写着是:门下晚生:贾端芳吴典齿柏讲礼麦量新郭毕琼常来赤宋晶光詹百德辛又读何友良史耀前石住重卜固仁甄可贤白建晴钟世赉一共十六位进来祝寿,梦玉回谢了。又是外帐房司笔札的:傅才文?L两位老爷同着那医卜星相、琴棋书画、箫笛管弦一切各项杂务师爷共四十八位,也拜过了寿出去。又来了:狄韵萧声吴桐古柏四位清客、老教师进来上寿。将场面上二十四个清客名单交与梦玉。又是玉堂、瑞宁两班的大教师:孙金顾彩张大生柳元吉王文魁赵达山钱川周世美袁启泰蒋宾金一秀陈之祥一共十二位上了寿。其余一切杂耍等项,俱在各处伺候,早上就将手本交在门上汇齐,开了一个总单。
又是各当铺管总的带着众伙计们也上过了寿。那些行盐口岸、各铺各店的师爷、老爷、伙计们,也有自己来的,也有差人送礼的,俱各纷纷不一。又是老家人:查本槐荫徐忠刘正尹发岑升宋茂薛骐吴全高福周开赵禄江春南树这十四个老家人率领着执事家人周惠等五十四个,俱在介寿堂院子里磕头。余外闲散家人及一切人等都在茶厅磕头。福儿、禄儿等三十八个小子俱是一色整齐衣帽,他们不肯在茶厅上磕头,也到介寿堂院子里行礼。整整的直闹到上灯方才完结。那景福堂的夹道,到这会儿刚清静些儿。
外面各处俱早已上席。梦玉匆匆忙忙跑了出去,席面上四下里让过了酒,不住脚往来照应,自家倒闹的一点东西也没有吃到嘴里。偷个空儿到里面来找他们要点东西吃。谁知正是太太们上寿的时候,自垂花门起灯烛辉煌,一望无际。此时景福堂尚未坐席,瑞宁班的子弟们妆扮着都在院子里玩笑。梦玉走夹道到怡安堂,那甬道上全是跟太太、奶奶们来的那些丫头、嫂子们,五个一攒十个一堆,都在棚低下看那灯上的故事。东西两廊下,四位姨娘的院门口出进是人,这四个姨娘同那些执事姑娘们忙的要喝口水儿的工夫也不能够。梦玉到各处屋里走了一会,看见他们忙的可怜,也不去同他们说话。
刚走到怡安堂卷棚下,听见后面有人叫道:“大爷怎么不在外面陪客吗?”梦玉回过头来,见是宜春,打扮的像个美人儿似的,笑嘻嘻走到面前,打着偏袖拜了两拜道:“先谢谢,等着我同宾姐姐再给你磕头。”梦玉道:“罢呀,磕什么头呢?”宜春道:“我同宾来两个就做梦也想不到你在老太太面前保举咱们,不是今日就这容易的得了差使。”梦玉道:“我还不知道,你两个派了那里的差使?”宜春道:“我派在这里,宾来派了介寿堂。”梦玉笑道:“恭喜,恭喜!等过了老太太的大庆再吃你两个的喜酒罢。你这会儿往那儿来?”宜春道:“我到李姨娘院里去照会,先打发跟来的姑娘、嫂子们吃饭。”两个人正说着话,见各位夫人太太、奶奶姑娘们都往介寿堂出来。梦玉见人多,赶忙躲过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