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夫人因祝太太要见巧姑娘,就着人过去连珍大奶奶们都请过来坐坐。不一会,蓉大奶奶同巧姑娘过来请安问好,说大太太同珍大奶奶因受点子热,身子不好,不得过来请太太的安。彼此叙谈一会,媳妇们摆上果碟子,太太、奶奶、姑娘一共八位,慢慢饮酒谈心。这且慢表。
且说花子空同孙太太们商量桂老爷这件事。老孙道:“我昨日到宅里去,听见他家那些嫂子们说,将来只怕是祝大人借他银子还帐,连出京的盘缠也是他的。我看这光景,未必顺咱们的长票。”花二奶奶道:“依我的主意,咱们将扣头放松些,他也没有什么不要的。这会儿给他对扣银子,先叫他写下四千两银子还了短票,套住了他,不怕他不走咱们这条道儿。真个祝大人那里有这些银子帮他?这都是那些娘儿们的老谣。他若是写下这票帐,明儿我同了去要银子。他的门上杜麻子,是我的旧相好,他好意思不照应我的吗?就是桂老爷,也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这会儿的人,谁是老实的?我再拿出点儿家数来引他上了手,就要在他身上发个财。慢慢的将那些官亲、师爷、二爷们都叫他下了水,不怕他们不给我钱。我说句老实话,不弄他一两万银子,也见不得你们。”老孙笑道:“你别瞧着银子钱这样容易,也不过说着好听。像我那几年,不知相与了多少冤大头,那里攒得了钱?后来遇着几个行家,他喜欢我的身法好,在我身上很花了几个钱,才积下这几两银子放帐。你那道儿那里去得?不是我夸口说,凭他什么有工夫的人,只要他上了我的身子,我若喜欢他,叫他多耽搁一会;我若是嫌他,马上就叫他完结。我瞧着你竟差着呢!那天你同朱老七闹那半天,我出来进去的多少磨儿,是多大的工夫?后来瞧着你很乏的使不得,我才上去接你下来。你瞧见他到我手里,一会儿就叫他像个棉花团儿似的,动也不叫他动一动。要有咱们这样本事,才出去要得帐。像你那样的身子,遇着有工夫的,三几个就盘的你筋疲力荆别说要帐,只怕连家也回不来了,只好流落在那里,赁间屋子,还做你的旧买卖罢。”花二奶奶道:“依你这样说,我是去不得的。”花子空道:“孙大姐姐的话说的很是。若是桂老爷顺上了长票,只好叫孙大姐姐去,倒可以得利回来。你且住在香暖堂,还应酬着那几个旧相好的,别放掉他。我这里将你妹妹接了来,他的那几个主儿只管叫他带过来,我好意思还要分他的什么!房子、酒饭是我的,算我做姐夫的帮他,叫他发个财儿。等着孙大姐姐回来了,咱们再商量。他肯同咱们开局子呢,也很好;他自家要办个什么儿,也很好。总随他的便。”花二奶奶道:“我地根儿叫他同过来。我说,你爱嫁姐夫呢,也算上了你;你若是不爱嫁他,叫姐夫替你拉拢拉拢,也省得你背着包儿满街的跑。我也对他说过,不分他的股儿。他说,且等我再走一两年,身边有几两银子,再来同你们打伙儿。明儿若是孙大姐姐跟着官儿去了,我去硬叫了他来,帮着咱们打个伙儿。”老孙道:“你们且别议论,等我到桂家去看看光景是怎样的。可以下得去,我就应了他的长票,等二兄弟去兑银子。”花子空说:“很好。叫他们套车,你就去罢。”老孙赶着妆扮,点脂匀粉,身上熏的喷香,抿的光光的头,插着几枝玉簪棒儿,换上新鞋,扭扭捻捻的上车去了。
一直来到桂老爷宅子里,门上的杜二爷瞧见,说道:“昨日说过叫不用来的,横竖三几天就要归还你这笔帐。你今儿又来干什么?老爷又不在家,要下梆子以后才得回来。上房里的太太心里又很发烦,你坐在那儿怪讨嫌的。依我说你倒不如回去,等着老爷回来了,我替你回罢。”老孙道:“我也不到上房去,就在外面不拘那儿等着老爷回来,要当面说话。”老杜道:“有话明儿来说不好吗?你知道是多会儿来呢?”老孙道:“定要今儿说话。”杜麻子笑道:“你真是搜搅了。既是这样,外面这些地方不便,你到那边院子里厢房去坐坐罢。”
老孙应允,带着老妈儿到小院子去。这里面是跟班的住房,旁边一间有个大炕,一张桌子,四张杌子,两条板凳,贴着些字画,是底下人吃饭会朋友的处所。杜麻子将老孙领在这里坐下,又叫三小子给他倒了一杯茶。老妈儿坐在门槛上,老孙坐在炕上,将杜麻子拉着坐下,笑道:“你这几天也不去瞧瞧你妹妹,叫他在家里害相思玻为你不去成天家在那儿咒你,不知你的耳朵是怎样的一个发烧?”老杜笑道:“我的耳也不烧,眼也不跳,心也刷凉,任什么儿也不怎么。倒不用他费这一股儿心。我不但没有空儿,还带着一个大钱也没有,我瞧他个什么劲儿?等着我几时有钱,几时再去瞧他。”老孙笑道:“你这话说的很不够朋友,就说的咱们只认的是钱,就不懂点儿交情?像那一天你没有带钱来,咱们没有叫你开铺吗?咱们原图相与朋友,靠你拿了三两二两也富贵不了谁。”
老妈儿接着道:“不是我多嘴,咱们家的奶奶几天不见杜二爷来,就惦记的什么儿似的,不住口儿的念呢!有钱没有钱,只管来走走,这又何妨。谁还不叫杜二爷挂了去吗?就是咱们服侍的妈儿,杜二爷有钱呢,赏一吊八百,没有钱就罢了。谁没有见过几个钱来的!依我说,这会儿很清静,一个人儿也没有,趁这空儿,奶奶同杜二爷就在这里开个铺儿,我坐在门儿瞧着人。”老孙笑道:“倒是老妈儿会送人情。你瞧着,别叫他们混跑进来,一会儿闹个一团糟。”老妈答应,坐在门槛上。
有一顿饭的工夫,老孙道:“你忘了交给我。”老妈儿听了笑道:“真个我忘了。”赶忙站起身,伸手在裤腰上取下两块绸汗巾,递了过会。不一会,杜麻子满头大汗走了出去。老孙将两块汗巾仍旧交给老妈,叫他瞧了瞧头,整了云鬓。杜麻子自己端着一个红漆面盆半盆热水进来,老孙洗过手,老妈儿端了出去。
老孙问道:“仔吗这些人一个也不在家?”老杜道:“有四五个跟了老爷出门,有两个是太太差去了,新来的三四个都跟大爷到祝大人宅里去,门上只剩我一个在家。”正说着话,只见三小子捧着盒子进来,就摆在炕桌上,去掉盒盖。老孙道:“仔吗的又叫盒子?”老杜道:“咱们大厨房的饭没有个吃头儿,我叫他要了一斤史国公,咱们两口儿吃个饭罢。”三小子送酒拿杯筷,两个人开怀畅饮。
杜麻子道:“你今儿的来意说给我听听,还是要银子,还是顺长票?”老孙道:“银子也要,长票也顺。”老杜道:“这话我不明白。”老孙道:“你们官儿不是欠着我有二千来的银子?那银子实在不是我的,我这一程子叫人逼的要死,只讲酒儿菜儿、车钱,我不知替你官儿赔了多少,这也不用提起。如今他是不放我过门,天天在家拍桌子、打板凳的吵闹。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有几个旧朋友常来过夜,叫他这样一吵,每天我要少好几两银子进门,咱们还当得住吗?这不是里外折本?这如今闹的我没有了法儿,你官儿又是三扣四扣他不要的。我这会替他找了一处外马子的银子,可是对扣,且借他四千两,还了我耽的这一项短票,底下再找着他顺长票。他也是一位奶奶们,不能出门的。说不着这句话,我同你们官儿去走一遭儿。这一项银子现在有个知县办着,是我再三央及他准个情儿,他才应允。我不放心,问他要了一个定银在这里,回来当面交给你官儿,连夜就写下票子,我带去给他,明日一早兑银子。若是你官儿没有空儿,只消我去兑银,掣了我那边的票子回来,再过几天我去同他商量顺了长票起身,不怕他不再拿出一二千两银子来,那怕他要押凭呢,咱们就给他,还怕他吃了咱们的凭不成?若是我同去,我也没有别的,仗着我这粗身子儿服侍你,诸凡事全仗着你照应就完了。知道你也很疼我。等着有了起身信儿,你妹妹要替你饯行,在咱们家住一晚上,咱们姐妹两个服侍你一个大乐,叫你这一辈子总要想着,你才知道我做妹妹的待你不错。”杜麻子笑道:“谁说你待我不好吗?这件事我再没有不帮你的。只是咱们的官儿难说呢。他胆子又小,人又拘谨,他正愁他这二千两的短票还不起,你这会儿叫他借四千两银子还了二千两的短票,真是杀了他也是不办的。这事竟不能行。”老孙道:“依你这样说起来,我这二千两银子他不打帐着还的了!我就不要这二千两银子,拿条命同他干了罢。随他将我煮也好,炸也好,安置我个地方也好。我一个堂客还怕拼不过他一个官儿?不是我说句不害臊的话,我这腿缝儿里不知夹出去了多少官儿,他就算了事?”杜麻子不觉哈哈大笑,说道:“你别动气,我倒有一个主意,你依着我去办,包妥当。”老孙道:“依你怎么个儿办法?”老杜道:“依我说,你今儿不用见他,竟等官儿回来我替你回,就说你亲自来请明儿吃晚饭,顺长票。他问我是个什么扣头,我只回答说,听见是外马子的银子,扣头很轻。他听了明儿必来,叫花老二竟不用见他,就是你们姐妹儿两打扮的绝标致,让他到屋里去坐。他是最爱干净的,你屋里加意的收拾收拾,铺盖熏的喷香,坐下了且别提起银。他又喜的是喝酒,你们两个备下些精致碟子,陪他一路喝酒,等他动了酒底下的那个字,你们姐妹两个拿出生平的本事服侍他。看他正在乐的时候,你们两个挤着他,怎么说,怎么说,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又何必同他拼命,闹这些哩根儿拉根儿的事!你说我这主意好不好?”老孙笑道:“很好,我竟依着你去办罢。我也不吃饭了,几杯史国公吃的肚子里怪热的,回家去吃饭。”杜麻子叫老妈儿将酒菜端到院子里去吃,老妈儿答应,端了出去。杜麻子叫道:“老妈儿,你将那个拿来。”老孙笑道:“罢呀,怪热的天气,尽着混闹!”老杜笑道:“我替你出这么一个好主意,也不应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