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又问了他们几句话,文花、佩凤然后退下。文花眼睃宝玉微笑,道:“你的戏不唱,我可不依你的。”湘云便要宝玉与晴雯同唱《小宴》。晴雯发急道:“史大姑娘,你别闹我了,老太太、太太都在这里,算什么呢!我本来是病西施,如今一唱戏,倒真成了醉杨妃了。”湘云道:“原是为老太太在这里,变法儿要他乐一乐,包管太太再不说你什么就是了。”
于是平儿、紫鹃这班人你拉我扯,拥晴雯到戏房里扎扮起来。
宝玉扮了唐明皇,一出场刚唱了“天淡云闲”四个字,晴雯脸上臊,走不出来,重又回了进去,害得满座的人都交头接耳笑个不止。那时蕊官要接唱《埋玉》,已扮就身子,便上场替了晴雯。贾母叫琥珀取眼镜带上,钉着眼把扮唐明皇的瞧个仔细,道:“这不像是宝玉吗?”王夫人道:“可不是这混帐东西吗。”
凤姐忙陪笑道:“宝兄弟就为老祖宗瞧这班子里几个孩子都烂熟的了,想法儿自己上场,这才真是斑衣舞彩呢。”贾母笑道:“他多早晚儿学会了这个?在自家家里玩儿也没有什么使不得,便是他凤姊姊说的,也算这孩子的孝心。太太你别说他淘气。”王夫人只得陪笑应了一声“是”。薛姨妈也笑道:“托老太太的福,带挈咱们瞧瞧哥儿的戏还不好吗?”
一时《小宴》进场,宝玉卸了妆,藕官自同蕊官接唱《埋玉》。宝钗道:“我最不爱瞧这种戏。唐玄宗平日养痈为患,仓卒避兵西蜀,不能保全一妃子。‘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该有李义山的诗句讥诮他。什么戏串不得,要唱这样颓丧的戏。”湘云道:“宝姊姊,你自己不会唱,二哥哥白唱给你瞧了,偏有这些讲究。”宝钗道:“我原不会唱戏,我会唱是要唱《琵琶》、《荆钗》里节义可风的戏文。”湘云道:“词曲一道,流品本低,戏场上的忠臣孝子,不过是优孟衣冠。所以诗集中宁存温李淫靡之词,不选青史流芳之戏曲。至于陶情取乐,无可无不可,难道定要唱钱玉莲投江,赵五娘吃糠吗?”宝钗道:“你们听云丫头的话,不知说到那里去了,真可谓强项矣。”
探春道:“咱们别再讲戏了,就听史大妹妹的话,玩品实是高的。他同二哥哥两个闹了半年的诗社还没闹成,如今年也近了,趁这新阁子落成,人也齐全,咱们到这里来起一社好过年。明儿的东就算了史大妹妹的。”宝玉听了欢喜道:“亏是三妹妹提醒,闹了几个月戏,竟把这件事忘了。咱们何不就定了明儿?迟了一两天,怕满园子里雪被太阳收拾了去,减了梅花的精神,就扫了咱们的诗兴了。先算算有几个人。”宝钗道:“先前诗社里头的人都在这里,没短一个。”黛玉道:“还添了琴妹妹、纹妹妹、绮妹妹、香菱四个人。”探春道:“可巧二姊姊昨儿回来了,还要拉大嫂子在那里。”李纨道:“贺林妹妹新婚诗,我胡诌了几句。你们起诗社,别拉扯我。”宝钗道:“大嫂子不高兴,这里人也够了。”当下约定。
席上传杯弄盏,极尽欢娱。不多时,阁子内外已点上灯。
贾母高兴了一天,未免有些倦怠,向薛姨妈道:“这会儿瞧到外边去,恁什么白的红的都不见了。”一面叫凤哥儿再让姨妈几杯酒,薛姨妈道:“今儿陪老太太已吃的不少,咱们也该散了,请老太太去歇歇罢。”当下凤姐忙催端饭,各席上点景用了些。丫头、老婆子们争先掌灯,先有许多人上前扶贾母下了梯子,出了半仙阁,各自散去。
宝玉跟黛玉回了潇湘馆,黛玉道:“今儿宝姊姊和史大妹妹两个人的话,史大妹妹果然是诙谐游戏之谈,宝姊姊亦非守矩循规之论。你虽然在家里逢场取乐,传扬出去,到底有碍官箴,非金马玉堂人所宜蹈此。”宝玉道:“那怕什么?我同年里头就有好几个会串戏的。柳湘莲二哥最爱串戏,他还做了神仙呢。既是妹妹这样说,我不玩这个就是了。”说着,便涎脸儿过来与黛玉代除簪珥,道:“我不串戏听了妹妹,这会儿妹妹也要听了我一句话。”黛玉道:“有正经话尽管请讲。”宝玉笑道:“就是前儿看见元史上讲的,我也和妹妹参一参秘密大师乐禅定。”黛玉乔嗔带笑,把宝玉推开道:“你今夜才到这里来歇,又要参什么禅?我也多吃了几杯酒了,快替我安安顿顿睡觉罢。再来闹我,要撵你出去了。”话未完,听得自鸣钟上已打了四下。宝玉道:“果然时候不早了,明儿还要起早呢。”当夜无话,就寝。
次日清晨起来,王道士已经打发人来通知起忏,赶忙到天齐庙拈了香,瞧了供的疏纸是尤三姐、金钏、司棋、可人、智能,另立一疏超度秦锺,果有二十七员羽士在后殿上志心朝礼。
宝玉并不久坐,留寿儿、双瑞两个小厮在庙里照应,自己带了焙茗、扫红回府,径进园子里,先到潇湘馆,见诗社里人都已齐集。黛玉先叫人去和柳家的说了,今儿的东是史大姑娘的,照昨儿的菜一样备三席,暗里又替湘云给了钱。当下雪雁忙催传二爷的饭,才一叠连声应了出去。宝玉见里间屋子里秋纹同五儿两个还未吃完,便坐下把他们剩饭残菜胡乱吃了些,众人见了都发笑。湘云道:“二哥哥今儿真忙的连吃饭工夫都没有了。”
说着,一群人同宝玉来至半仙阁。黛玉道:“昨儿因老太太步履不便,都坐落在第二层阁子里。今儿可要??上一层,我已吩咐他们把火盆铺垫安排停当。”早有宝玉跑在前面,引众人上了第三层阁子,见四面也是一色嵌镶玻璃窗。临窗远眺园中山坳、水曲、树木、桥亭,一览无遗。
湘云道:“这会儿瞧起来,越显出芦雪亭即景诗:‘象伏千山凸,蛇盘一径遥’这两句描摹入神。”宝琴道:“雪里红梅,果然另有一种丰韵。‘天赐胭脂一抹腮’,未足尽其妙处,怪不得老太太夸他比白的强。”探春道:“文花姑娘的艳曲亦可为红梅生色。”湘云道:“别尽闲话了,先拟了诗题,大家好诌两句。你们不瞧对子上的,就便没有诗魂,难道诗屁也不放一个?”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宝钗道:“我瞧他的对联,不如用邢大妹妹这两句:‘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红。’”黛玉道:“琴妹妹的‘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越发超脱的,配这阁子上对句。”宝玉拍手道:“果然,我倒忘了他们这两句了,明儿把我的除了,挂上他们的。”
湘云道:“这又何必毁你的呢?瞧这里该用对子的地方还不少,再挂上两联就是了。这会儿且别讲对,拟题要紧。”宝琴道:“今儿的诗题,本地风光,自然脱不了梅花。”宝钗道:“咏梅花的诗太多了,凭你怎样翻新,总不免拾前人牙慧。”
探春道:“咱们也像头里咏菊,如忆梅、访梅、种梅,多拟几个可不好?”黛玉摇头道:“题先犯了抄袭的病,有何趣味?我倒想得些好诗题在这里。”宝玉道:“妹妹既有好题,快讲出来给咱们听听。”黛玉便提起笔来,接连写了二十余个,就是张功甫《论梅》二十六品。众人看了都道:“好,这几个题却不见有什么诗,说的仍是梅花,妙在转了一个弯子,题目就新鲜有趣,该有好诗。”宝玉道:“别如先前,凭各人自己去拣,我有一个条陈在这里。”说着,便写了二十六个阄,叠拢盛在盘里,叫各人去拈。
湘云先去拈了三个,黛玉道:“再没他猴急,我让了你不算为奇。”说着也去拈了三个。香菱忙推宝琴道:“姑娘还不快去拈,停会儿盘子里的阄儿完了。”说着便动手去拈了六个,分给宝琴一半。随后探、纹、绮、岫、迎每人拈了两个。宝钗瞧盘子里只剩了四个阄子,还有宝玉未拈,只得去拈了两个,剩的让与宝玉。各人仍去赏玩梅花,暗暗把所拈的题搜寻佳句。
黛玉道:“今儿不必刻香为度,不许给烛就是了。”探春道:“刺绣才添一线的时候,这两首诗也够咱们玩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