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紫鹃想出有一个可去的地方,李纨问何处,紫鹃说是“栊翠庵”。李纨笑道:“这也难为你想得到,果然妙师父那里轻易没有人走动,且去住着。等我再想法儿送你到南边去。二奶奶的话,我去给你担下来。妙师父那里,你可自己去求四姑娘和他说声,估量也没有不允的。”于是,紫鹃便往蓼风轩来,见惜春正和妙玉下棋,紫鹃与惜春请了安,便向妙玉问好。
妙玉瞧着紫鹃:“你不跟林姑娘回南去吗?”紫鹃答道:“姑娘起身时候,我还病着,底下想要去呢。”妙玉一面听紫鹃的话,只顾下子道:“一半年的时光,在这里住着也使得。”惜春笑而不语。紫鹃因妙玉在此,不便说话,到彩屏屋里坐了一会,等妙玉走了,来求惜春,细细说明缘故。惜春道:“你就在大奶奶那里住着也没相干。既然大奶奶胆小,你到妙师父庵里去暂住几时,底下再瞧光景。明儿你过去就是了,所有你的东西,不用都搬过去,省得一番唠叨。”紫鹃谢了惜春,仍回稻香村来,把惜春的话回了李纨。过了一夜,紫鹃自往栊翠庵去。
且讲李纨到凤姐处告诉了紫鹃的话,凤姐心中虽以为不然,因是李纨作主,只得勉强应许,道:“大嫂子可叮嘱紫鹃,不许走出庵来。万一撞见宝玉,可是不依他的。我吩咐他们,打听有京官家眷回南的,便就打发一个老婆子送了他到林姑娘家里去。”李纨道:“因是林妹妹再三叮嘱我的,看紫鹃这孩子也实心,他不愿意出去,竟是这样办法妥当。”一面说话,李纨便同凤姐到王夫人处去了。
再说宝钗与宝玉完婚后,惟于夜间分床寝宿,日则相伴相依,一无避忌。宝钗每每留心察看,宝玉或于梳妆时也喜调脂弄粉,或于握管时代为研墨拂笺,一种款款勤勤的光景,竟似把当日爱慕黛玉之心,渐渐移到自己身上来了。岂知宝玉向与宝钗缱绻之处,视迎、探姊妹虽略有不同,较之视黛玉的心思,又迥乎各别。所以曾向宝钗褪取香珠,偷觑一弯玉臂,有若生在林妹妹身上,将来可以亲近之想。如今可以亲近了,虽极意绸缪,却仍以从前姊妹相好的情分相待。此是宝玉不肯负黛玉的痴心,宝钗如何猜得透?
讲到凤姐常在宝钗屋里走动,看见他们亲热的光景,便与王夫人商量道:“老太太头里因宝兄弟病着,要给他冲喜,趁老爷在家,急办了这件事,把宝妹妹娶了过来。我如今看宝兄弟的病已大好了,镇日一堆儿混着,不给他们圆房,也不成一件事。太太何不回明了老太太,算起来此时还在国孝里头,依旧不用惊动亲友,拣一个好日子给他圆了房,岂不是好?”王夫人道:“我也想过,你今儿提起,我就回老太太去。”当下王夫人去回贾母,贾母笑道:“我只算宝玉是已经完姻的了,倒忘了他们还没圆房。这也不费什么,你就赶紧去办罢。”于是王夫人就叫凤姐吩咐林之孝家的,叫外头去择了吉日,不过祭祖家宴,新房铺设一切预备现成,并无可记之事,书不琐叙。
且说宝玉圆房之后,与宝钗伉俪绸缪,而于夫妇敦伦之乐,却甚淡然。宝钗身分持重端庄,断无反去俯就之理。一日,宝玉梦中只记得娶的是黛玉,回房进来连叫:“妹妹”。见紫鹃在旁笑指床上,宝玉宽衣就枕,来缠黛玉。黛玉半推半就,任宝玉恣其欢爱,一似梦游太虚幻境与仙女初试云雨滋味。岂知醒来却是宝钗,口中犹唤“妹妹”不已,宝钗也不言语。
次日起来,宝玉正靠桌上看宝钗临写灵飞经字帖,想起昨夜梦中之事,惟恐宝钗盘问,只是默默不语。听得秋纹在院子里说道:“兰哥儿来了。”宝钗把帖收起,放在一边。贾兰进来请了安,宝玉命他坐了。贾兰就在炕旁杌子上坐下,宝玉问道:“你近来的文字,太爷可说你有些长进没有?”兰哥儿答道:“太爷说道,倒还有些思路,叫侄儿上紧用功呢。”宝玉道:“你该听太爷的话,努力用起功来,等到明年秋天,咱们同去下场。”贾兰欠身回答道:“可不用等明年秋天,侄儿正为这件事来回二叔叔。刚才听见琏二叔说,早上在内阁里见过上谕,因当今得了太子,不等明年元旦颁发恩旨,已敕礼部议奏,行文各直省,定于本年八月恩科,也是想不到的一件事。侄儿想二叔身子已强健了,何不带着侄儿去走走。”宝玉道:“没有的是谎话?”贾兰道:“不是谎话。”宝玉点点头,恍然如有所得,接口连说两句“我要去呢”。贾兰见宝玉高兴,便越发欢喜,要跟着宝玉下场,又说了几句闲话,告辞出去。
宝玉笑道:“我还急巴巴盼到明年,嫌这日子长远,梦想不到蹦出这件巧宗儿来。正是:喜熬人,一封丹凤诏,速速成全我怡红院公子的心事了。”宝钗道:“头里老爷逼着你念了几个月书,后来因你病了,就没去上学。俗语道的‘生蚕做硬茧’,摆着荒疏了常久,饶是你学富五车,只怕三日不弹,手生荆棘。也该静静的用点功夫才好。”宝玉听说,便向书架子上乱翻。袭人上前问道:“二爷要寻什么东西就言语一声儿,等我们给你找。”宝玉道:“我的读本呢?”袭人听不明白,怔了一怔。宝钗道:“找他上学的书本儿。”袭人道:“真正我的好爷,你从园子里搬到老太太屋子里,越发顾不得了。地方换了两三处,怎么不问一声儿,尽仔在架子上乱找!”宝玉听了袭人的话,一时想过来了,也没言语。袭人便问:“二爷为什么一时又想念起书来。”宝钗道:“刚才兰哥儿来说起开科的话,要跟着他叔叔同去下场,他听了忽然高兴,急巴巴的临阵磨枪呢。”宝玉道:“可见你们这些人的话,尽由着自己说的。才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我就谨遵台命,要找书本子温习温习,又道临阵磨枪。”宝钗想着这话,果然一时里说到两岔去了,搭讪着叫秋纹、碧痕到怡红院去收拾书籍过来。袭人道:“这些东西,怕他们去经手不来。”说着,便自己同了碧痕往怡红院去。
不多时,两个人把书籍搬了过来。宝玉亲自检点一番,把几种无关举业的书撩开,命袭人搁在架子上了。随手命了一本精选制艺,是代儒选的近科魁墨,吟哦咀味起来,竟似从前贾政在学政任上有回来的信,一时怕查功课,埋头苦读的光景。
宝钗陪坐一旁,想宝玉向以禄蠹讥人,如今大病才好,并无父命师箴来相督责,因听贾兰一语,忽然功名念切,殊出人意外。
细细揣度起来,想从前因与黛玉一片缠绵之意胶滞于中,有所急即有所缓,浓乎此即淡乎彼;一朝割绝私情,便心归于正。
凤姐瞒天过海之计,下的针砭,实于宝玉大有裨益。又因宝玉,推到黛玉身上,想其情未必不甚于宝玉,为黛玉设身处地想来,又将何法融化这一团块磊?便觉心上有许多过不去处。正在出神,见宝玉摇头摆膝,壹志凝神在那里用功。又想此番开科,宝玉果然功名有分,将来玉署瀛洲,也是意中之事,岂不博得堂上欢心,自己夫荣妻贵。想到此处,又喜孜孜得意起来,把替黛玉设想的念头渐渐忘了。话不细表。
且说宝玉苦志用功,非温习经书,即揣摩时艺,把先前焙茗所买这些《飞燕外传》、《武则天》、《杨贵妃外传》都焚化了。一切玩耍之事,净尽丢开,只知黄卷青灯,不问粉香脂艳,竟大改旧时脾气了。宝钗甚为纳罕,便告诉了贾母、王夫人,都道:“如今没有他老子来逼他,自己肯这样发愤起来。”
暗暗叹美宝钗为人能识大体,果然金玉烟缘相夫得力。而宝钗因宝玉病后,身子不免虚弱,保养为要,深喜宝玉淡于床笫私情,倒也相安。宝玉先前见了“文章”两个字便要头疼,如今专心于此,不但不以为苦,反觉探讨些滋味出来,毫无厌倦之意,自是日亲日近的功夫。看看场期将近,宝玉、贾兰叔侄二人,援例入常又因贾政升了外任道员,编入官卷。凡场前应办事宜,贾琏自去妥为料理。
再说紫鹃在栊翠庵住下,心想我不跟姑娘回家,原为姑娘的事,见了宝玉一面,讨个准信儿,好拿主意。谁料他们起歹心的起歹心,变法儿的变法儿要撵我出去,谅来也难与宝玉见面的了。暂且躲在这里,求大奶奶趁早想个法儿,把我送到南边,但凭姑娘拿个什么主意,我死活跟着他过一辈子就是了。
紫鹃此时已心灰意懒,住在庵中度日如年,也不敢挪移寸步出庵,恐惹是非。惟听晨钟暮鼓,随着妙玉虔心礼拜观音大士,只求菩萨暗中保佑林姑娘身体康宁,早早主婢见面,日夕焚香祷祝不已。一日,惜春看见他,笑道:“妙师父倒像新收了一个徒弟了。”紫鹃道:“妙师父肯发慈悲,我不想回南去跟林姑娘了。”惜春道:“你姑娘要做妙师父的徒弟,如今听你也说这话,佛法平等,你和姑娘是师弟师兄了。”妙玉道:“这会儿你同林姑娘都是这条心,将来怕由不得你们做主。我果然收了你做徒弟,有人和我要起人来,便怎么样呢?”紫鹃听了,也没理会。妙玉自与惜春到芸房对局,至午后,惜春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