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之孝家的来回潇湘馆出了妖怪,紫鹃戏说推晴雯去睡歇,李纨尚未开口。那晴雯一听紫鹃的话,一则因上夜老婆子捣鬼,未必实有其事;二则他为人胆壮心直,被紫鹃一激,竟勇往直前;三则因投缳时见土地情形,自知定有个好结局,命不该绝,何惧这些!便向紫鹃道:“那倒不用来拗逼我,今夜就去,看当真有什么精怪出来拖了我去不成?”便要打发人到紫檀堡去取他铺盖。林之孝家的笑道:“晴雯姑娘还是那么性急,你看天也黑了,二三十里路来回还赶得进城吗?”李纨道:“听他的话,就要取东西,也不便打发一个小子去。听见太太说起要留他在里头多住几天,少不得打发个老婆子出去走一趟,连要用的东西叫他拾掇了进来。这里还少了他铺盖的不成了?”紫鹃道:“我就有现干净被褥,姑娘走的时候给了我五六床都没用过呢。”李纨又向晴雯道:“罢哟,你才进里头来,他们既是见神见鬼说那里不干净,何必定要去充好汉呢?我劝你不如安安静静在这里歇罢。”林家的笑道:“那是晴雯姑娘说的玩话,大奶奶又当真劝他起来。如今且讨奶奶的示下,只好先叫他们挪个地方,底下再瞧罢。”晴雯听了这话,越发执意要去,道:“林婶子,你倒别说我的是玩话,叫他们给我把炕烧得热热的,我吃了饭就过去。”林家的笑着走了。
不多时,果见潇湘馆上夜的老婆子提了灯笼来接晴雯,道:“刚才林大娘来说,姑娘有胆气肯到那里去住,这是极好的了。我们两个萎蕤不堪的老婆子,仗着姑娘的威风,胆子也大起来了。”一面晴雯便催紫鹃拿出被窝褥枕等物,交付来的老婆子。
晴雯又要了几枝安息香,同了两个老婆子出了屋门。紫鹃赶上来叫道:“晴雯姊姊,你到那里害怕就叫他们送了你回来,别脸上下不来,小性命要紧。”晴雯回头笑道:“你明儿早些起来听信罢。”说着,出了稻香村,来到潇湘馆。
老婆子引着晴雯,径到自己睡的屋里道:“把我们的被窝挪出去,让姑娘在里间屋子里歇。”晴雯道:“我今儿倒先来逛过一趟呢,怪道没见你们一个,白日里就远远的躲开了。我受不得你们这屋子里一股腌臢味儿,倒让我在外间屋子里歇罢。把火盆给我生得旺旺的,尽管睡你们的觉,有妖精来让他先吃我。”那老婆子道:“姑娘又来讲笑话了。”一面就在外间炕上把被褥摊好,添上火盆内的炭,炷上安息香,关了屋门,一切收拾停当。一个老婆子又灌了一小壶白酒,一手拿了一包花生,一包盐炒杏仁儿送到晴雯面前,道:“姑娘喝一杯赶赶寒气。”晴雯摇头道:“我不喝,你们也少喝些,别灌得大醉了,停会妖精来把你们连骨头都吃了去还不醒呢。”那老婆子道:“姑娘别再讲这些话来吓我们了。”当下老婆子们自去喝酒,晴雯因不带针线过来,无可消遣,独自一个人坐在炕上,因地思人,未免想起林姑娘来,发了一会心事。
寒天夜漏正长,屋内并无钟表,远远听得谯楼正交二鼓,窗外忽起一阵风来,吹得竹枝簌簌有声。里间屋里两个老婆子早已睡熟,打的鼾声不绝。晴雯此时也觉有些胆怯,站起身来把蜡花剪了剪,静听院子里毫无响动。且去就枕,直挨到三更,有些倦意,朦胧合眼,一觉睡至天明。醒来见两个老婆子都已起身,说:“夜儿真睡的安静,托姑娘的福,把那邪祟都压住了。如今可天天要求姑娘在这里住着呢。”一个老婆子早舀了脸水进来,晴雯便起身穿好衣服,道:“我不在这里洗面。”
当下出了院门,望稻香村来,径到紫鹃屋里。紫鹃道:“我正要来瞧你,夜里可见些什么?”晴雯道:“来的一群妖精,都是青面獠牙,要来找紫鹃姑娘的。说他先前住在这里,为什么躲开了,我和他们说:‘如今在稻香村住着’,仔细今夜来找你呢。”紫鹃笑道:“你本是狐狸精,如今可和外四路的妖精认了朋友来欺侮人家,我也不怕。”一面取出梳具借给晴雯。
晴雯赶忙梳洗了来见李纨,回明夜间无事的话。李纨道:“我早知是他们造的谣言。”便叫林之孝家的来说明。林家的将信将疑,嗔怪上夜的婆子胡说。
晴雯一连三夜在潇湘馆住歇,照常安静。到了第四日,因在那边诸色不便,便不肯过去。老婆子们料不能相强,只得把晴雯的被褥送了稻香村来。
晴雯自与紫鹃同炕睡歇。夜长话多,晴雯自然要将自己出去后园内的情节细细盘问。前日周瑞家的所讲不到的情事,紫鹃与他痛快直谈,听得晴雯忽而眉竖,忽而泪垂,忽而骂那个,忽而怨这个,竟似听了一本有悲无欢,有离无合,没团圆的新戏。紫鹃亦如琴遇知音,流水高山弹的不厌不倦,直至五鼓始睡。
过了两日,晴雯不在,潇湘馆便又作怪起来,闹的两个老婆子一夜没敢睡觉,等到天明才打了个盹。没法儿,又来找晴雯。晴雯生气嚷道:“我是太太的恩典叫进来在里头玩几天,不是替你们上夜的。真是活见鬼,我在里头住了几夜,何尝听见娘的什么响动?偏偏我走了,又闹起什么妖怪来了!我又不在龙虎山学过法的,妖怪就怕我了!谁耐烦憋在你们这屋子里住呢?任凭妖怪出来把潇湘馆的屋子都踩平了,也不关我事。”
晴雯正在这里吵嚷,那边惜春偶然来到李宫裁处坐坐。李纨说起宝玉至今尚无下落,惜春道:“算起来不久该有消息了。”
正说着,听得晴雯的声音在那里喧嚷。李纨便叫素云过去查问,素云转得身,王夫人处打发小丫头来请李纨。李纨就把此事撩开,一径走了。惜春素来不管闲事,随后也起身要走。素云回来,因此事奇怪,便将晴雯吵嚷缘由告诉了惜春。惜春叫素云去叫那两个老婆子来,那老婆子素知惜春在园不理家务,今听他叫唤,只得过来,要把前后情节回明。惜春道:“不用你们讲,我都明白。咱们园子里正要兴旺的时候,那里有什么妖孽!你们既然害怕,我给你们镇治镇治就好了。”便叫老婆子跟到自己屋里,命彩屏取了笔砚,裁了半张红纸,提起笔来写了几个字,当时封好,又在封面顶头画了一圈,递给老婆子道:“你记清楚了,有圈儿的为上,别颠倒过来。拿去高高的粘在屋门上边,包管你不听见什么响动就是了。可不许拆开封来,倘给人家瞧了一瞧就不灵了。”老婆子虽然不信,只得谢了惜春,先将纸封儿拿去粘贴。不道果然灵验,书且少表。
再讲李纨来到王夫人处,见从前送黛玉到南边的人回来了,炕上堆着许多东西都是黛玉给他带来送人的。自贾母起以及邢、王二夫人,东府珍大奶奶婆媳,薛姨妈,凡素日相好各姊妹,连赵、周二姨娘都每件上粘签记认。另开总单一纸,无非江南土物、绸绫、香粉、巾帕、笔墨、笺纸,配搭得宜,轻重不等。
外送妙玉伽南镶嵌珊瑚佛头念珠一串,海南香四束,龙井茶二瓶,尖笋尖两篓。又敬献佛前鹅黄哆罗呢顾绣龛门一挂,绢地锦裱白描“达摩渡江”一幅,系名人手笔。王夫人因见内有送宝玉、宝钗二人的物件,不觉触目伤心,垂泪不已。
讲到黛玉,焚巾时已将自己所送宝玉之物,一一索回毁弃,以示决绝,因何又送宝玉的东西?不知黛玉近来心地将皈于一尘不染境界,胸中何有宝玉?既无宝玉,而众姊妹皆有投赠,独宝玉无之,则未免尚有芥蒂,即非菩提无树明镜无台之本意矣。今不知宝玉已经出家,只作泛常应酬,聊尽多年兄妹一处相聚旧情。亲之正以疏之,从前临行时必欲与宝玉晤面辞别,即此意也。
此时,王夫人因凤姐正在病中,叫李纨来先把送贾母的东西理出,自己引着送黛玉的老婆子并家人媳妇,同到贾母屋里,预备老太太要问林姑娘家里的事。留下一个老婆子,叫李纨照单打发,逐一分送各处。除开了宝玉、宝钗这两分,李纨恐王夫人见了又要伤心,便叫麝月、莺儿两个来吩咐道:“这是林姑娘叫送他去的人从南边带来的东西送你姑娘的,你拿去收着罢。送二爷这一分,麝月拿去搁着,等二爷回来再给他。”麝月等各自拿回东西,独有莺儿气苦交加,把东西瞧也不瞧,随后一摔。麝月自与秋纹议论一番,将物件好好收藏起来。
这里李纨料理停当,王夫人才从贾母处回来,见贾琏手中拿了一封信来回王夫人,道:“老爷任上打发人回来,另有与老太太请安禀帖,这是给侄儿的书子。随念道:两月以来不接家书,殊深系念。前阅北闱乡试《题名录》,知宝玉已徼幸一第,欣甚慰甚。但须嘱其用心攻书,努力春闱,勿稍自满为要。昨接雨村来书,为甄宝玉与林家甥女求庚,此子曾经面见,比我家宝玉学问大有进益。禀过老太太如肯许亲,我当覆允。
再我抵任后,因地方偏灾碍难奏办,已挪库贮兵饷银二万两发赈济民。现届散饷日期不远,别无设法,可速措办银两,赶紧送到,万勿迟误!余言嘱家人面陈不赘。琏侄寓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