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那一个人道:“我就知道是荣府里来的。”那家人又道:“这里头坐的是荣府琏二爷的二奶奶呢,还不远远的滚开。”那人道:“正为是的琏二奶奶,所以敢来找他。大太爷,你问问里头坐的奶奶,我先前和他到底有些瓜葛没有?这会儿公然装奶奶样儿,眼珠子就瞧不见人了。”那家人听他说的混帐,越发生气,就把这个人打了七八个耳刮子。那人一手按着脸,一手仍拉住杆子赖着不走。旺儿在前面听见嚷闹,勒住了马,回头一瞧,见那个人有些面熟,忙跳下牲口将他细认,便知来因,劝住了这一个家人道:“别动手。”又向那一个人道:“这位琏二奶奶是做过九边总制王子腾王夫人的亲侄女,我知道你是错认了人,得放手时且放手,别再没眼色,马上叫了地保村头,送到衙门里可是有便宜到你没有?”那个人把旺儿钉了一眼,连忙跪倒在地上,碰了十几个头跑开了。两个家人都上了牲口,一路谈论那人胡闹的缘由。
不多时,进店打尖,凤姐便叫旺儿上来问道:“刚才放肆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旺头问道:“此人就叫张华,本来不习上,想是把这宗银子花完了,回到京里,没有打听尤家二姨已死,听说二爷的奶奶回南,一定错认了人,做梦的跟了两天,想讹诈几两银子。奴才告诉他明白,就不敢撒谎了。”凤姐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你们回过,说这个人已经被截路打的死的了,怎么又跑出他来呢?”旺儿猛一下子被凤姐诘住,记起先前扯谎,一时圆不过来,忙扒倒地上碰头道:“先前错听了人家的瞎话,没有打听确实,是奴才该死。”凤姐喝道:“去罢,我如今也不追究这些事了。”旺儿又碰了两个头,起身退出。不多时连忙上车,傍晚住店,连日夜宿晓行,到了清江浦换船水路行程。
闲话少叙,且讲宝玉在甄府度年,桃符换岁,柏酒迎新,江南风景一般热闹,而现在客居,又因黛玉亲事尚未定准,回忆大观园中与诸姊妹猜谜行令,玩灯剪彩,何等兴趣,今只身落寞,虚度良辰,真自出母胎从未经过此凄凉岁月。又转念道:“我离却繁华不享,非由旁人逼迫,乃是自己寻出来的凄凉,总为林妹妹分上,大荒山尚且愿去,何论于……”他想到此处,又将眼前寂寞境界安之如故。一过新年,便禀知甄老太太欲往扬州游玩。甄母叫多派童仆几人伺候宝玉前去。恐去船走水路耽险,命备鞍马至镇江岸口,对渡瓜州行走。
原来南京到镇江只有两站路程,一条平坦大道。宝玉骑的一匹小青马,手挽丝缰正走时,见一衣衫褴褛的小和尚,肩挂饭桶向马前冲面迎来,四目互睁。小和尚忙上前抱住了宝玉的腿,叫道:“可是二爷在这里了。”甄家跟来的人见小和尚无礼,忙勒马近前,用马鞭子向他身上乱抽。那小和尚拖住宝玉死命不放,口里乱叫“二爷”,道:“我是焙茗呢。”宝玉听出声音,果然焙茗,惊喜非常,喝开甄家家人,说:“这是跟我的小子,我出门后,不知他为什么也出了家?”当下勒住了马,向焙茗细问缘由。焙茗道:“说起奴才的苦处,半天也讲不完,怕耽误了程途,等晚上住了店再细细讲罢。这件东西可要告别他了。”说着,把饭桶撇在地上。甄家的人忙让焙茗骑上坐马,自己命马夫把引马带过骑了,一同行走。
不多时,住了宿,连甄府家人都要听焙茗讲他出家的情节。
焙茗便从头至尾说起,道:“就是那一天,轮着奴才同锄药该班,大家正喝二爷的喜酒高兴,里头又没吩咐伺候二爷出门,二爷趁热闹跑出了府,连大门上都没瞧见,奴才们那里知道呢?不知谁在里头使了促狭,只说奴才是该班头儿,不分皂白把奴才一个人发到外边,鞭责一百不算,后来知道二爷做和尚去了,还着奴才身上找回二爷,将功折罪。奴才没法儿,带了盘缠银两,一个人跑出府来,打听南边有大丛林,料定二爷必到南边。奴才沿路寻来,那知路上遇着了拐子,向奴才告诉说:‘这里栖霞岭有一个才落发的小和尚’,听他讲的小和尚相貌,竟是二爷。这一个人就住在南京,叫奴才厮赶着,他还肯引奴才到栖霞岭去找寻二爷。谁料到了半路,把奴才的行李拿的精光逃跑了。奴才只得剥下身上穿的衣服,当的几两银子做了盘缠,心还没肯死。沿途短雇脚驴,跑到栖霞岭来找个遍,见的老和尚、小和尚可不少,那里有二爷个影儿!比那一天二爷听了刘姥姥的混话没头没脑叫奴才跑到乡村里去瞎找还难受呢。
身边盘费没有半文,进退无路,只得就在栖霞岭出了家。他们寺里的规矩,新收徒弟落了发,先要担三年水,不就是背了饭桶出去化三年斋饭。奴才当了化斋的差使。爷想想,奴才是伺候爷惯的,那里吃过这些苦?如今天天背了饭桶,来回要走几十里路。今儿碰见二爷,奴才可也不想活了。”宝玉瞧了瞧焙茗,倒好笑起来,道:“再不料你也出了家。”焙茗道:“咱们爷儿两个,和尚伺候和尚,可不亲热些吗?”焙茗一夕话,说的甄府家人听了也道:“他访主出力,颇有忠心。”大家赞叹,便取出衣服铺盖,送给焙茗。焙茗说:“二爷还是和尚打扮,要还俗等着二爷一齐还俗。”止留了一副铺盖。甄家的人又向焙茗说明宝玉来踪去迹,当晚话至三更安睡。
次日渡江,宝玉坐在舟中观玩。吴头楚尾,烟景沧茫。焙茗手指金山寺道:“这山上一座大寺院内,也去找过的。”宝玉纵目远观,知是名山胜地。霎时扬帆飞渡,已收了瓜州口。
住宿一宵,往扬州城内。宝玉叫甄家的人问明林府住址,要去探望。那甄家的人都知求亲不允一事,婉言劝阻。宝玉心想,咱们本是老亲,只不提别的话,难道姑母家里不该去走劝?我先去看看林妹妹在他家里怎么样?见了我,他自然要生气,我也甘心顺受,由他痛痛快快骂我一场,消消他一年来的积愤,我心里也过得去。一时执定主意,那里肯听人劝说!甄家的人怕跟着荣府哥儿出来失了体统,回去难免老太太责罚,又因客边不便重言得罪宝玉,便拉了焙茗,背地里叫他劝阻,说:“你爷这会儿要到林府,论旧亲有什么使不得,但现在要结新亲,况这样一身衣服,岂不惹人笑话,说招上一个和尚姑爷来了。你爷儿们到底向来在一处,知道脾气的,劝劝这位小爷,别再淘气才好。”焙茗听了甄家家人的话,便到宝玉跟前依般直说劝了一会。宝玉想道:他们那里知道我的心事。若论林妹妹,不但不怕他笑话,就正要他见我穿的一领袈裟,比腰金衣紫还能歆动他呢。但只他家里还有当家的人,照焙茗说的话,果然当一个疯和尚瞧我,因我这一走,等到家里有人去提亲,他们不给林妹妹知道,倒先回绝了,便怎么样呢!于是,又把要见林黛玉之念中止。不得已想到紫鹃身上,自己盘算道:“林妹妹既不便相见,紫鹃这丫头也还实心,但得一见紫鹃,告诉我的苦衷,叫他转达林妹妹,犹如见林妹妹一般。想起先前对我说他姑娘将来要回南边,原是哄的我话,如今弄假成真,不知紫鹃心里又怎么样?”呆呆的想了一会,便叫焙茗道:“我听了你的话,不到林老爷家里也罢。咱们同到门首,只要你进去叫紫鹃出来说几句话就是了。”焙茗笑道:“爷出了几个月门,怎么园子里的人都记不清了?奴才听说紫鹃姑娘还在咱们园子里住着,没有同林姑娘回南呢。”宝玉生气骂道:“放屁,我病好后从没见他一面,怎么说还在园子里呢?”焙茗道:“爷别生气,原是奴才打听的不明白。就算紫鹃同林姑娘回来了,爷想,奴才在自己府里头可曾走进二门叫那一位姑娘说过话没有?如今林府里就许奴才进去叫,紫鹃姑娘他就肯同着奴才走到大门外来和二爷说话吗?爷讲的话可都是有理的,劝爷不用尽着这样发呆了,明儿去逛平山堂是正经。”宝玉听了也没言语。
当晚无话。连日同了甄家的人,焙茗跟了各处去游赏胜迹。
时交春初,虽草才萌绿,柳乍舒青,而江南早暖,已是日丽风暄,游人不绝。众人都瞧着宝玉纳罕,背地里纷纷谈论,有话传入宝玉耳中,亦恬不为怪,只顾游玩。
一日,闻得旁人传说林府新造坟墓壮观,离平山堂不远。
宝玉触动心事,命甄家人置备祭礼,亲诣吊奠。一因姑爹、姑妈逝世后远隔程途未曾顾问,今既如此,本应稍尽晚亲絮酒瓣香之敬。二则,求婚心愿须默通于二大人之灵,使冥冥中护佑主持。三则,欲供墓前盈尺之地,一泻滂沱,宣舒积郁。不多时,祭品办齐,雇夫挑在林老爷坟上,众家人随了宝玉策骑行来。
是日,正值雇人添种坟上树株,工人出进络绎。宝玉约离坟墓百余步便跳下马来,走近墓前,无心观看坟茔仪制,只见石碑上镌着“敕授资政大夫原任两淮盐政探花林讳如海公之墓“,坐西南两穴。宝玉知是林公夫妇合葬在内,便命焙茗令挑夫担上祭品,先自动手摆列。焙茗忙去马上揭了一条马褥铺在地上,宝玉焚香叩首,默默祷告已毕,又想到姑爹、姑母只生林妹妹一人,天既畀以超凡灵慧,绝世姿容,不幸怙恃无依,髫年寄往舅家;虽遇了我这一个知己,奈事遭磨折,棒打分飞,致使我大荒山一行,正为不肯负林妹妹,几乎又误了他。此时胸中愁绪万千,连一句话也无处告诉。想到伤心,止不住大放悲声,泪如瀑布泉涌,哭的几乎晕了去,连那种树的人都看的呆了。宝玉从前在家,为了黛玉虽也伤心痛哭过几次,有袭人辈百般劝慰。焙茗自跟宝玉以来,未经见过,吓的满头是汗,便叫:“我的爷,别再这样闹了。好容易碰着二爷,同回家里还算奴才的运气,可以赎罪了。照这样闹起来,奴才的胆子小,惊吓不起,情愿去做化斋饭和尚,受些磨难也说不得了。”甄家人也都来劝说,宝玉才住了哭,焚帛撤奠,将祭物赏了看坟的人。焙茗忙催宝玉上马,离了林茔。未知宝玉在此祭奠一事,有无传闻到黛玉处,宝玉究竟能否得见黛玉,书且慢表。
所有宝、黛二人未了情缘,警幻仙子既欲破格玉成其事,早已移花接木,斡旋金玉姻缘,翻出一段新奇故事。下回书中,再为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