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紫鹃听了黛玉的话,便将可恼之事从头讲起,道:“先前宝玉娶宝姑娘,叫雪雁去伺候拜堂,大家不得明白。后来听素云告诉我这个缘故,就是哄宝玉娶的是姑娘。宝玉正病着,说他明白却不明白,说他糊涂又不糊涂,拜了堂,揭开罩头巾见是宝姑娘,人家又哄他说姑娘已不在了,不叫他知道姑娘回南的事。怕我在宝玉跟前透漏他们的诡计,不许我见宝玉的面,又哄住宝玉不进园子里来,我还躲在妙师父庵里住了几时。”
紫鹃话到其间,不觉怒形于色,连雪雁站在一旁静听,听得说,他咕哚着嘴生气道:“我那里知道他们弄鬼!早知这样,别说宝姑娘,就是贝姑娘我也不去扶他呢。”引的黛玉“扑嗤”的一笑,紫鹃留心黛玉神气,打量听了他的话,未免有些愤愤,谁料黛玉毫无介意,只是点头微笑。紫鹃心中暗忖,他姑娘已经看破尘缘,立志坚定,恐讲到后面宝玉的事,凭你说到铁人下泪的地步,亦漠然无动,不觉其可怜。这件事保不定又变了捏沙成团,大费厮罗了。紫鹃忽然呆呆的不语,黛玉道:“怎么不说下去了?”紫鹃才又将宝玉知道错娶宝姑娘,怎样悔恨,怎样到潇湘馆去痛哭,怎样中举过了几天就出去做和尚了,剃下头发交人送了回来,老太太、太太怎样着急,宝姑娘也哭死了,又不知怎样到那里去找着了通灵宝玉,现住在甄宝玉家,刚寄了那块玉到家去,要老太太作主,求姑娘允了才肯还俗,如今琏二奶奶的病才好,怎样懊悔先前的事办错了,回明了太太亲自来求姑娘的话,细细告诉。
黛玉不等紫鹃说完,听到宝玉去做和尚一语,多时一尘不染的方寸,顿将从前缠绵宝玉之私念勾逗起来,旧时还不尽的眼泪重又滴了无数,恨不得宝玉立刻站在跟前,好将婉言劝慰。
才悟到梦中所见,幻出有因,直欲仿《牡丹亭》上杜丽娘去寻那不远的梦儿。又想到爹妈坟上痛哭祭奠之和尚,非宝玉是谁?他果真牢牢记住做和尚一语,回忆时常向我宽慰之言,全从肺腑上镂刻出来,也不枉我苦苦用心这几年。我早疑宝玉决不负心至此,因回生而后,已斩绝情根,种种可疑之处不暇追求,如今看起来,我自谓独清独醒,这几个月正是做梦。前日梦中之梦,乃醒梦之梦。从此堕落红尘,我无悔矣。黛玉想了半晌,只是怔怔的支颐无语。
紫鹃早已瞧出黛玉光景,心上气不服凤姐,因说道:“二奶奶今夜还等我去回话,我今儿偏不过去,还要拗逼一回,别叫他瞧得容易了。”黛玉微笑不语,一面叫自己屋里的人那边去把紫鹃姑娘铺盖包袱这些都搬了过来,与自己同房安歇。是夜,叙话正长,所有黛玉回南后荣府日常事情,凡紫鹃知道的,逐一告诉了。说到袭人出嫁、晴雯未死的话,黛玉不胜惊异感叹。直谈至五鼓,各人就寝。
次日,紫鹃去见凤姐,道:“姑娘跟前已经替二奶奶讲了许多好话,前儿商量的拿住三件事,那知姑娘也有几件事来对答。”凤姐问:“什么事呢?”紫鹃道:“听姑娘的口气,似乎道姑娘体弱,本不是有寿的,也没这样福分去承受,怕也像宝姑娘这样。再姑娘原蒙老太太的疼爱,太太的照看,但只已经应过名儿,园子里外的人都知道的,也可算报答老太太过了。至于姑娘的身子,别人都知道回了家没有死,怕瞒住的人不得明白,疑神疑鬼起来,也不成一件事。姑娘的意思虽是这样,明儿二奶奶当面见了再说罢。二奶奶口才本来好的,说一句话到底比我们丫头说十句还担斤两呢。”
凤姐听了紫鹃的话句句触心,就是嫌黛玉体弱没寿的话不是他说的,其余都是主谋。这两件事委实对不住林姑娘,说起来竟无可置辩。欲待不去求他,此来所为何事?前日又在王夫人面前满担肩任了来的,甚是为难。还要教紫鹃几句话再去陪礼黛玉,紫鹃只推凤姐自己去说,没奈何,硬了头皮来见黛玉。
叙过浮谈,凤姐满腹踌躇不知提那一句话讲起才是,左右怕唐突了黛玉。黛玉察看凤姐嗫嚅踌躇情形,倒先提件旧事道:“头里我回家累琏二哥哥远远的跑了一趟,上年走的时候,再不想和凤姊姊见面那么快,这会儿凤姊姊到南边来,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昨儿我向紫鹃,知道老太太同太太都好,就不料宝姊姊那样一个敦厚有福泽的人,也没享寿年。”凤姐听出黛玉词锋隐刺,只得满脸堆笑道:“总是年来家运不好,暗里使人干的事颠颠倒倒。千不该万不该,上年不该放妹妹回家,就是老太太也后悔的什么似的,妹妹问紫鹃就知道了。我也才病得死去又活来的,没法儿不自己走一趟,臊着脸来求妹妹。妹妹看老太太分上,把过去的事再别放在心上,就是妹妹的大贤大德处了,我给妹妹磕头陪礼。”说着便当真要屈膝下去。黛玉忙把凤姐搀住,说些闲话岔了开去。雪雁在旁端茶伺应,凤姐瞧着雪雁夸奖道:“几个月不见,出挑的身子??长了。你们园子里这班姊姊都惦记着你呢。”
凤姐又说了一会话,然后来见黛玉的婶母,重又提及亲事。
因从前甄家来说,林老太太知道黛玉的脾气古怪,如今虽然亲上议亲,那宝玉又与黛玉自幼在一处长大,现在奶奶亲来,打量有几分成局,到底不肯专主,便自己来问黛玉。黛玉心上已是千肯万肯,只推婶母作主。林老太太心已明白,喜侄女终身有托,大大放下一桩心事,便到凤姐处允定了。凤姐大喜,命小红取出带来宝玉,亲手送交林老太太作为聘物,要回一黛玉身上佩戴的珍重东西,以订百年姻好。又说回京后另央冰人执柯,择吉完婚。
林老太太接过通灵宝玉瞧个仔细,便递给跟去的丫头送到黛玉处去。凤姐笑道:“瞒不得太亲母,为了这一点东西,闹出许多希奇古怪的事来。瞧不起这块玉,真是我宝兄弟的命根呢。”林老太太道:“原来是罕物,普天世界那里听见有胎里头带出来的金玉?想我侄女儿佩戴之物,那里有配得上这玉的可以回聘?就是前日得了一盘金锁,虽比不上这玉的珍奇,因是梦中老人指示可作红丝,除了他也再无别物。”随命侍儿取来,当将梦兆说明,把金锁送与凤姐瞧,凤姐因这些东西系闺阁中多有,岂无式样相同的,惟闻应梦而得,非比寻常,又与宝钗病中所失之锁相似,一得一失,事非无因。不觉看的呆了,便极口称赞道:“这件东西就很好,一个是胎里带出来的,一个是因吉兆赐他得的,可见宝兄弟和林妹妹合该配就姻缘。我远远的来跑这一趟,也有些功劳。咱们本来在一块儿玩惯的姊妹,如今做了妯娌,等林妹妹过了门还要重重讨他的谢媒礼呢。”
林老太太笑道:“那个不消二奶奶说得,又是嫂子,又是大媒,别的东西也不希罕,自然要他好好做几样针黹活计去谢媒。”
说着,凤姐便要辞行,林老太太再四款留。
紫鹃过来,凤姐将林太太已经面许的话告诉了他。紫鹃一眼瞧见凤姐手里的金锁,心中便不自在,道:“二奶奶是有斟酌的,有了这块宝玉做聘物就好,这会儿定亲先要取个吉利,怎么就把宝姑娘挂的东西拿了来呢?”凤姐道:“算你这孩子眼尖,我就糊涂到十二分,也不肯把宝姑娘的东西拿来定你姑娘。你只知道项圈、手钏姑娘们戴这些,男家送到女家去的是常事,那里知道,我做了和尚的嫂子,来给和尚定媳妇,已翻了新花样。那男女定亲回礼的东西也拘不得常例了。”说着,把金锁递给紫鹃看,道:“你瞧瞧这是宝姑娘的金锁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