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叫焙茗去传蒋琪官,焙茗答应了出去,心上计较,怕宝玉又要亲近这班人,上头查出来自己干连在内。想上年二爷走失了,我不过一时没留心,不算什么过犯,立逼着在我身上还出一个二爷来,带累吃了这场苦。如今还敢掮了二爷的木梢乱动一动吗?一时拿定主意,尽管自去玩他的。停了一会,捏个谎回报宝玉,只说去的人回来了,琪官不在家。现留着话,叫他一回家就来见二爷。宝玉没法儿,只得由他。百忙里到甄老爷宅子里,并薛姨妈家、东府里各处去走了一趟。回来又盘算到南边去的人,这几天也该起身回来了。心头砺碌不定,倒觉日子容易过去,把题名夺锦的心肠反丢开了。
转瞬到了放榜之日,宝玉又高中第七名进士。贾母、王夫人都喜笑颜开,亲朋道喜请酒。宝玉琼林赴宴,拜座师、会同年种种忙乱自不必说。
这一天,宝玉才出门回来,在贾母处看贾母和姊妹们耍牌,觉背后有人扯了他一把,回过头来见秋纹站着与他扭了一嘴,宝玉会意,便趁着众人不留心,扯了秋纹走到外面。秋纹道:“焙茗叫老婆子来请二爷出去,说有人要见二爷,不用换衣服。”
宝玉连忙赶到垂花门首,见焙茗还站着,宝玉问:“是谁?”
原来前日宝玉吩咐焙茗去叫蒋琪官,焙茗并没去叫,只是支吾的话。宝玉因连日事忙,也不催问。今蒋琪官自来与宝玉道喜,门上告诉焙茗,只得来回宝玉道:“蒋琪官来了,现在门房里。”宝玉听了喜出望外,即叫招他进来,自己跟了焙茗出去在花厅里站着等他。焙茗便到门房里引了琪官到梦坡斋书厅内。
这书厅就是从前贾政痛打宝玉之处,焙茗有意引到此间,欲宝玉触目惊心,疏远蒋琪官之意。焙茗安顿了琪官,来请宝玉。蒋琪官恐怕宝玉见罪,未免胆寒,见了宝玉便跪下道:“一来与二爷叩喜,二来负荆。”宝玉忙把琪官拉起,蒋琪官见宝玉相待光景依然旧时情分,毫无见怪之意,便随宝玉走进套间里。命琪官一同坐下,蒋琪官未曾开口,宝玉先笑道:“这件事你别放在心上,如今和你商量一句话,就为你娶这一个是老太太赏我的人,你可送还了我,底下在我身上给你圆全一头好亲事如何?”蒋琪官听了发怔道:“二爷还不知后来的事么?”宝玉着急问道:“后来便怎么样?”蒋琪官就把这一天娶亲到门拜堂后,适值王府来传,伺候了三天才得回家,看见茜香罗汗巾,问明来由,就把新人送回娘家的话告诉一遍,又致了许多不安。宝玉才明白这件事,心里倒感激琪官,便道:“难得你这样义气,不枉先前相好一常我总知道的,就只太委曲耽误你了。”蒋琪官笑道:“二爷说到这句话,委曲不止这一遭儿呢?”宝玉问道:“还有什么委曲呢?”蒋琪官道:“我头里定过一家亲事,女儿已经允许的了。到定聘的一天,不知为什么忽然翻悔,把礼物原盘送回,所以又定花家这头亲事。娶过门来,也落了空。后来听见说起,先前定的这位姑娘,也是府里出去的。”宝玉道:“这件事我越发摸不着了。既有这些缘故,等我查问确实,包管叫先定那一个人配给你,也算还了我一件心事。”蒋琪官听了点头答应,又打千,谢了宝玉,说些别后的事情就告辞走了。
宝玉听了刚才的话,要向麝月细问,连忙回到自己屋里。
听见麝月正在那里和秋纹吵嘴,两个人都涨红了脸站着。宝玉向问情由,麝月便道:“刚才平姑娘那里打发小红来问,说二奶奶屋里的自鸣钟坏了,问我们有要修的一搭儿拿去。不是我们这个劳什子也不准了,好多时没有装,放在书柜子上头。我开了扇子拿自鸣钟,记起二爷拿回来那面镜子,瞧一瞧袱子散开,镜子不在里头,还是二爷藏过了呢?拿去还给人家了?”宝玉着急道:“正是你提起这件东西,这几天我竟混忘了。拿去还人家,不包袱子去的吗?”麝月、秋纹两个人听了,彼此瞪着眼,便叫老婆子、小丫头来查问,都说:“这屋子里头放的东西,不是姑娘们发放出来,我们那一个敢动呢?”秋纹想了一想道:“不是二爷那一晚照的时候莺儿在他屋子里还没睡着,别他听见镜子里照见宝姑娘的话,悄默声儿拿了去?快问他一声。”麝月道:“罢,罢!莺儿也未必来拿,他近来火气大,你不见他一动就给二爷脸子瞧?我不去碰他这个钉子。”
宝玉道:“白去问一声儿怕什么呢?”麝月便推秋纹去问,秋纹问了回来说:“莺儿并没有动。”宝玉心里焦躁,急的跺脚道:“那是我自己不好,早早拿去还了张道士就是了。这件东西不是银钱买得来的,如今叫我拿什么还他呢?”正在吵嚷,探春、惜春两个进来听见,探春便问:“何事?”麝月料不能瞒,就把宝玉在清虚观拿回镜子一面放在柜子里头不见了的话说明,只不讲出照见宝姑娘的情由。探春道:“这又奇了,为什么别的屋子里没听见失东西,就是你们这里,先前在园子里头二哥哥不见了玉,后来连宝姊姊的金锁也没了,如今又闹出这些事来,我看总有个不要脸的混在里头,偷偷摸摸。须得回明太太,叫二奶奶来查究才好呢。”宝玉道:“这件东西又不好玩儿,就拿去变卖也没人识他,不值几个钱,那一个偷了去,简截拿来还在原地方就是了,省去回太太,闹什么呢?”
惜春便道:“三姊姊说二哥屋里常失东西,其实并没有人来,偷去的肯远远的送到人迹不到的荒山里去撩呢?如今这面镜子既没处找,也可不用再寻,那镜子主儿未必来要的了。”探春听了便知惜春话里藏机,再没言语。宝玉亦有所悟,就丢开手了,兄妹三人谈叙一会走散。
麝月、秋纹总不放心,还是东找西查,那里查得出来!不多时琥珀来叫宝玉过去。吃了饭回来,宝玉便问麝月道:“袭人嫁到蒋家,蒋琪官就把他退送回来,这件事你可知道吗?”
麝月道:“我怎么不知道,上年年底里太太还打发人去叫过来,说是病着没有进来。”宝玉道:“后来太太又去叫过没有呢?”
麝月道:“接着过年,甄宝玉来了,就要料理琏二奶奶出门,家里忙的什么样似的,太太那里还提起他。”宝玉道:“你先为什么不告诉我明白呢?”说着,便把麝月拉在自己坐的杌子上道:“咱们商量,要你在太太面前提一句叫袭人进来,或者竟不用告诉太太,我悄悄的打发人去叫他,你道好不好?”麝月叹道:“我和袭人不比别一个,前几天还打发人出去看他,说他还病着,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心上郁结,恹恹缠缠的没好。他肯进来,也进来过几趟了,何必定要去叫呢?如今他知道林姑娘也来快了,怕未必肯进来。”宝玉道:“说到林姑娘,也在园子里混了这几年,大家怪好的,为什么他怕林姑娘呢?”
麝月微笑道:“我也不过这样瞎猜,袭人是一个要强的人,也顾脸,只为错走了一步,知道林姑娘嘴头上是利害的,见了面保不定不说两句取笑的话,他就当不起。二爷,你不知道,我们做女孩儿的,虽然是丫头,比不得千金小姐的身分,也常听见鼓儿词上说的什么另抱琵琶,又是什么泼水难收,想起他的错处,脸上下得来吗?”宝玉道:“今儿我见过蒋琪官,听他说袭人过去还没同炕。蒋琪官知他是我的屋里人,就送回花自芳家里,不过到蒋家去白走了这一趟,也算不了什么。”麝月听了嗤的一笑,停了半晌道:“我告诉二爷,咱们府里,我看见出去的人就记不清。若说配给小子,应该进来服役当差不用说了,就是娘家赎身出去许配人家的,他感念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的恩典常进来请安走走的人,何尝少呢!只为袭人与别一个不同,蒙太太的抬举,又和你好,他既然走错了路,索性嫁了蒋琪官倒也罢了。如今有人知道的呢,说是蒋琪官的好意,不知道的还要添些混帐话出来,说是钝货,害得他青不青蓝不蓝,算什么呢?二爷走了,袭人的眼泪明里暗里不知淌了多少。如今二爷回来了,袭人在家里,二爷倒替他想想,难道他不愿意进来见见二爷吗?二爷既是不怪他要他进来,别一时性急,总得盘算一个长局,等林姑娘来说明了再叫他进来才妥当。我知道袭人别处是不去的了,还怕他飞上天去?我先前没有告诉你明白,就怕你急巴巴要他进来,倒把这件事弄坏了。”
宝玉听了点点头。秋纹在那边屋子里听他们讲得厌烦了,便走出来道:“你们也讲的有时候了,请麝月姑娘歇歇罢。”麝月道:“我同二爷讲话,碍着你的筋疼?”秋纹笑道:“这会儿袭人不肯进来,二爷当紧,何不就叫麝月权替着袭人呢?”
麝月便起身来要打秋纹的嘴,说:“我饶了你也算不得。”宝玉笑着来厮罗他们。秋纹又道:“你那一样不如袭人?二爷权把你当了他好多着呢。”当下麝月、秋纹顽罢了,各自坐下,把鬓发理了一理。秋纹笑道:“头里瞧二爷病好了这几个月不理我们,竟像屋子里这一班人统可以撵的了。那时候二爷出去做了和尚,咱们也像袭人都走了,二爷回来叫谁伺候呢?”麝月道:“扯臊,短了你二爷就没人伺候了!”宝玉道:“你们统走了,我还一个个叫你们回来。”麝月、秋纹一面整理宝玉的衾枕,服事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