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在紫菱洲与众姊妹叙谈,想起一事,径出门来要唤包勇。才吩咐二门上传话出去,包勇正捧着鸳鸯剑进来。见了宝玉打千请安毕,便指着剑道:“这是二爷那里得来的?怪不得这样珍重,他可不是尘凡之物,奴才的性命还仗着这柄剑救下的。”当下就把路上遇盗,幸亏此剑飞斩盗首,船上并无失物缘由细细讲明。宝玉听了放心,一面接过鸳鸯剑出鞘细玩,见光芒四射,如秋夜银河匹练。其贵不在切玉断金,真夜行不畏魑魅也。看了一会,暗暗感激湘莲不已,便携了鸳鸯剑到自己屋里藏好。麝月等连忙赶过问道:“这又是那里来的?”宝玉道:“这可又是一件宝贝,瞧也瞧不得,别去闹乱儿。”麝月道:“二爷把那古古董董这些东西拿回来,我们可不曾经由,过几天再不见了又和我们闹不明白。刚才太太打发人来问呢,说这一两天里头,正经该静坐养养神,别各处去乱跑。”正说着,见翡翠来叫宝玉道:“姑娘们都在老太太屋里,叫二爷去同吃饭呢。”宝玉便跟着往贾母处去了。
讲到荣府家人以及家人媳妇,平日各有职司,如今有了宝玉完姻这件事,凤姐早按着花名册子重又分派一番,某人管某处的陈设灯彩铺垫,某人管某处的茶酒器具,某人在某处伺应宾客值帮送茶,至王亲、郡侯、国公、驸马等到来另派体面家人伺候,管厨买办都添了人。宝玉迎亲这天的卤簿、轿散旗锣各项人役,预先派定某某人等经理,众家人媳妇亦按职司分派。常在上头走动的人如林之孝、赖升、吴新登这几个同他媳妇们内外各处照应,总理其事。焙茗等专管跟随宝玉,别的事一概不派着他们。早几天前头都已派定,回了王夫人。
这一日趁着里头事情稍闲,凤姐抽空儿便坐车往黛玉公馆走了一趟,回来见王夫人道:“今儿我也去瞧瞧林妹妹,当面没有说什么话,刚到家就有两个媳妇子跟着来,说他姑娘的屋子不要别处,就只要他头里住的潇湘馆。不是太太吩咐赶紧收拾屋子,如今可用不着了。这也不费什么事,已经叫人去把潇湘馆裱糊出来。林妹妹走的时候收进来的东西,照旧发了出去,这些帐幔、门帘、铺垫,都已制备在宝兄弟新屋子里,这会儿要另制起来也赶不上,暂时挪了过去总是一样的。还听见林妹妹那里有一班小清音陪送过来,也是十二个女孩子,横竖梨香院白空着,就叫他们去住罢。”王夫人听了点点头。凤姐道:“还有一件事要回太太,林妹妹知道晴雯还在,就要叫他进来,听那来的两个女人口气,将来要把晴雯留在宝兄弟屋子里呢。”王夫人道:“晴雯这孩子,我先前错看了他,如今林姑娘有这个意思,也很好的了,你打发人去叫他进来就是了。”凤姐道:“还不知晴雯在那里住呢?”玉钏笑道:“上年周大娘不是到过晴雯舅舅家里?后来太太要叫他进来,还是周大娘叫人去同来的。”凤姐道:“那时候我正病着,全个儿没有知道这些事,他舅舅家住在那里呢?”王夫人道:“那么着还叫周瑞家的去走一趟。”当下打发小丫头子叫了周瑞家的来,凤姐告诉他缘故,周瑞家的笑道:“晴雯的脾气,听见大奶奶说起,他知道宝二爷回来的信,正逼着要坐车出去,太太不是留过他,他一定要走吗?这会子去叫他,拿不准他来不来呢?”凤姐想了一想道:“周大娘,我教你一个法儿,包管他肯来。”周瑞家的道:“二奶奶的示下依着去办就是了。”凤姐便向王夫人道:“叫周大娘去见了晴雯,竟说是林姑娘叫他,也不必到这里来,一径送到林姑娘公馆里去,有什么话等林姑娘和他去讲就是了。”王夫人道:“倒是这样好。”当下周瑞家的回到家里,带了小丫头子坐上车径往紫檀堡去,见了晴雯说明林姑娘叫他的话,晴雯知道林姑娘已到便高兴,同了周瑞家的径到公馆。
黛玉晴雯见面,各人想起旧事转喜生悲,彼此眼圈儿一红几乎掉下泪来,当着周瑞家的在跟前,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晴雯拉了紫鹃到他屋里坐了一会,讲不多几句话,听说周瑞家的走了,晴雯便出来见黛玉道:“我出去后姑娘的光景紫鹃妹妹都和我说的了,我听了也替姑娘恨得牙齿扎扎的,如今恭喜姑娘了。”黛玉低头不语,到被晴雯几句话触起前情,用手帕子擦了擦眼,拉晴雯坐了,细细问他离了大观园以后的??事。想到他遭谗被逐,与我被人病中播弄,死而复生,两个人都如隔世重逢,把自己身子对照晴雯出来,如同一辙,便觉与晴雯倍加亲热,话更投机。如今那边把晴雯送了过来,知所议已谐,暗令紫鹃在他面前微露其意,晴雯十分感激。所以进了荣府只算是黛玉的人,总叫姑娘不肯改口,后话表明不提。
这里凤姐还在王夫人处回话,道:“今番宝兄弟完姻,各处请了酒,把姨妈撩开没有这个理。倘因咱们去请了,姨妈勉强过来,他老人家看见了难免不伤心,倒是一件为难的事。”
王夫人沉吟了半晌道:“你看怎么样呢?”凤姐道:“侄儿媳妇想起来,横竖要去请琴妹妹、香菱的,在姨妈跟前淡淡的邀一声,来不来由他老人家。就使姨妈不来,总叫琴妹妹、香菱来的。”王夫人道:“不是你的大嫂子的妹妹同史大姑娘都来了吗?没见了琴丫头来呢。”凤姐道:“那是老太太叫打发人去叫他们来玩的。”正说着,见周瑞家的来回覆了晴雯的话,王夫人同凤姐又放开一件事。
此时荣府内琐屑的事一天不知有几百十件,概不细述。单讲宝玉迎娶,正在殿试这一天。是日天喜、月德、金马、玉堂诸吉星集照,择于亥时拜堂。荣府正门洞开,自穿堂及两边超手游廊,直到正房大院一色悬挂五彩绣纱挂珠玻璃灯,颜色配搭得宜,越显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宝玉一早出门,随着同年诸进士等候殿试去了。北静王上朝后便坐轿来到荣府,贾赦穿了公服接至大门外,陪到荣庆堂款留。各官贺喜络绎盈门,另有知宾分别让至各厅陪坐。四班名戏酌量地方安设,荣庆堂是蒋琪官的班子,候北静王一到立刻开台。里边王夫人院内,也有不安庆班预备是日伺候至亲近族来贺喜的女眷们。酒席少停,客都陆续到了。凤姐实在不能分身陪坐,王夫人只得推尤氏留心照应,自己也到各处让让。李纨因是孀居,要些避忌,所以从前宝钗过门时新屋子里并没有他,今日自然也不过来。
讲到荣庆堂正在唱戏热闹,贾琏骑着马赶回来,跑得满头大汗,径到荣庆堂,见了王爷回了几句话,便来找着凤姐道:“快叫人去收拾省亲别墅来。”凤姐听了这句话,摸不着头路,便怔了一怔道:“这又是怎么?”贾琏道:“我为宝兄弟殿试的事正在礼部里,听得传出旨谕来,赐宝兄弟在省亲别墅完姻,拜了天地,花烛迎归洞房。想来是皇上思念故妃,宝兄弟是娘娘的胞弟,一则推恩以及,二来宝兄弟圣眷优隆的缘故。”凤姐笑道:“今番宝兄弟做亲,连屋子都由不得太太当家。一个林姑娘要住他潇湘馆,已经翻腾了一遍。这会子旨谕都下来了,那省亲别墅是镇年关锁的,铺垫灯彩统要重新安设起来呢。”
贾琏道:“那个说不得,你看着叫人赶紧去收拾。外边的客都来了,我也得去点个卯儿支应着些,还有要紧办的事。”说着,又到王夫人处回了几句话就走了。凤姐听了贾琏的话,便去回了王夫人,吩咐了林之孝、赖升家的,叫多带几个人,先到省亲别墅去打扫出来,一面平儿取了钥匙交给林之孝家的去开省亲别墅的门。凤姐又吩咐道:“既在那里结亲,离这里远了,还得就近在嘉荫堂、缀景阁这两处预备众人坐落。”赖升家的同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就走。少停,凤姐还亲自跑去看他们收拾一回,又到自己屋里办别的事去了。
这里史湘云为头,同了岫烟、迎春到稻香村拉了李纨姊妹们来找探春,要做诗贺黛玉新婚。探春道:“我才到那边见太太屋子里的人都挤满了,委实懒怠应酬他们,就跑回来了。你们又要做诗,倒也雅得很。新婚诗自然脱不了香奁体,只要贴切便佳。”湘云道:“我们还是联句,还是各人做各人的?”
探春道:“随各人的便最好。”李纨道:“你们大家高兴要贺林妹妹,我也诌一首。”岫烟、迎春都道:“自然要推大嫂子首唱。”那湘云要想新奇意思,一个人走出院子里出神,看缸里的金鱼,口内又道:“那边好几个班子唱戏,为什么一些锣鼓响也没听见?”探春在屋子里隔着纱窗道:“路隔得远,那里就听见锣鼓响呢,快来做你的诗罢。要听戏,完了你的卷尽管请到那边去。刚才太太还问姑娘们,爱听戏的为什么不过去呢。”李纨道:“你们尽仔讲话,我的倒有了。”李纹道:“姊姊念来,我写。”众人一面听李纨念他的诗,一面看李纹写道:
钟郝徽堪仰,清江娣姒缘。
捧匜循我职,联袂羡卿贤。
自鼓瑶琴乐,同磨铁砚穿。
兰馨征吉兆,椒颂制佳篇。
月盎芙蓉帐,花明玳瑁筵。
稻香村酒熟,双醉玉堂仙。
众人都道:“逼真是大嫂子口气,再不能挪到别一个的。
为什么起海棠诗社不肯助兴,这样吝教呢?”说着探春的也有了,湘云看他写道:
自出于归舅氏门,潘杨世愿两谐婚。
碧桃旧识仙源种,红杏新栽月窟根。
席夺鸾坡夸婿贵,扇开雉尾荷君恩。
探春才写了六句,湘云把手按着纸不叫写下去,问是几韵?探春道:“刚掉两句了,快让我写完了再讲罢。”湘云把探春手内的笔夺过道:“末两句我替你续了。”便提笔写道:
祥占早赐投怀燕,稽首慈云礼世尊。
惜春笑道:“这两句是史大姊姊看了林姊姊小照上悟出来的,难道叫他天天拜菩萨求子吗?你们瞧我的罢。”一面笑道:
花又重开月又圆,今生许结再生缘。
远辞蓬岛三千里,许驻尘寰五十年。
瑶草琪花栽别苑,元霜琼液谛真诠。
秦台自有神仙路,漏泄箫声上九天。
湘云道:“四妹妹讲玄门的话,又是一路,咱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