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黛玉请了李纨、凤姐、探春三个人在议事厅叙话,各带丫头先后到来。原来这议事厅便是从前因凤姐有病,李纨同探春帮着凤姐到此办事的所在。大家坐定,黛玉先开口道:“请两位嫂子同三妹妹来,不但要把家务琐碎事件整理个头绪出来,还带着几件正经大事大家商议。瞧匾额上‘补仁谕德’这四个字,想咱们祖宗勋烈,世代簪缨,圣经上讲的‘治国必先齐家’,家字所包者,广睦姻任恤,都是齐家里头的事。同宗一脉,痛痒相关,必须有个照应。咱们族中寒素者多,未必各房丰衣足食。前儿回过太太,自爷爷这一辈起,至兰哥儿一辈止,凡在五服以内,及出服不远的,开了一纸清单进来。算二十年来,族人之间品行贤劣,材具短长,虽有不同,然亦不可预存爱憎之见,不过由近支推及远族,分别个差等。咱们既得了这宗,白放在家也不能滋生,不如到南京、苏、扬地方,或人参局、珠宝铺、绸缎行,或典当开设几座,也不为多。开在南京、苏、扬,从京里起到南边,沿途热闹码头,一处开设一座。咱们来往的人也便易,凡起标运货,路上更有照应。里头支发本银,先发三等,二十万两一等,十五万一等,十万一等。
族之最近一辈,各领银二十万,以次递减。某人在某处开什么铺面,这里议定了,叫他们各自去干办。一年之后,开造管收,除四柱清册送核每年滋生利息等簿,扣银股之外,管事人分得一半,听其支用。其余收在本银上,源源子母相生。三年之后,打发人出去查盘一次,比较各处生息,调管大铺买卖。倘有亏折,许他声明缘由,或因置货、脱货时价值长落不一,或因搅缠重大,利息微细,不够开销伙计劳金饭食费用,或有意外事故,此乃亏本有因,尚可原谅,许管事人仍旧,责成下次比较时,将盈补绌。如查有挪移侵蚀等弊,只好撤回另派接管,也不能抱怨了。再发银五十万置买上则田亩,派妥当家人去经理,每年所收租息,除春秋祭扫,及修葺坟茔添种松柏树株外,凡本宗外姻,按服图内至无服之亲,遇有红白事件无力办事之家,最近者帮银一百两,嫁女减半;白事,尊长帮银一百两,卑幼减半,以及疏远,减至二十四两为止。至乡会试年,无论亲疏远近,送乡试盘费三十两,会试盘费一百两,以资鼓励。再造义学一所,延请名师课读,凡已开笔,有志向上,无论是否亲族,许来附学,每年资助纸笔银二十两,经费统归于租息内支销。支剩之数,仍就近归入当铺内生息。再除祭产外,如有良田,尽着置买,立契投税后,按四季连四尾送验,先于当铺存项内挪款给价领标归款。讲到家里的事,大嫂子同三妹妹代管过的,樽节了几件事,没听见有人在背地里哼了一声儿。不是如今要议论久远的话,除开三妹妹,咱们三个人,论理那一个不该操心?但家务事必须有个专责,况且咱们事件又繁,各行当的人也杂,如不责成一个人总理,叫底下人摸不着,这件事该回那一位奶奶。那一位奶奶吩咐了话,没有关照这一位奶奶,这一位奶奶又那么样吩咐了,他们依着办去,又怕那位奶奶说话;回了那位奶奶说,又怕这位奶奶见怪。诸如此类,倒弄得散漫而无头绪了。”
说着便向探春道:“三妹妹,你道怎么样?”探春正听黛玉说得井井有条,暗想,先前瞧看,不过吟风弄月,在闺阁笔墨上用工,何曾历练家务世情?如今听他这番议论,竟是洞明世务,练达人情,还高出宝姊姊之上。但不知他说管理家务一层,结穴在何处,惟笑而不答。李纨本来忠厚,诸事退缩一步。
凤姐先听黛玉引经据典,说得正大光明,已经畏服,后来议论家务,更近情帖理,又见黛玉只问探春,便不好插入一句话来。
黛玉见他三个人默默,又道:“二位嫂子别多心,不如趁早把这句话讲明了。前儿起出来这宗银子,虽是錾我的姓名,但我的身子已到了这里,这身外之物自然也是这里的东西,可公而不可私的了。前儿起出来就该放在外边库上,何必堆在园子里头?后来说是太太的主意,过两天搬出去也是一样的。讲到东府里,自然远了一点不用说,至于环兄弟、兰哥儿,再二嫂子恭喜有了侄儿,总是一样的。前儿听说二嫂子要辞了太太回那边去,不知存的什么意见?我也早知道咱们这几年支的空架子搁不住,如今手头不用说是纾展的了,不过多操一点心。二嫂子算熟手,还得借重二嫂子一个人把持,碰着事情忙的时候,还有大嫂子,我也帮着是应该的。这会儿别说我敢来烦二嫂子呢,现在有老太太这里的事情,分得出个彼此来吗?”
凤姐未及开口,探春先笑道:“我今儿服了林姐姐了。”
黛玉道:“莫非先前你不服我吗?”探春道:“二哥哥早就夸你会说话,据我看起来,不过是诙谐斗口之间,词锋锐利压人,从来没听见你议论过正经大事。今儿才显出你的经纬学问来,怎么不叫人敬服呢?”
不说探春和黛玉的话,讲到风姐,素来好强。前在王夫人跟前告辞,原非本意,今听了黛玉这番话,又感激又愧悔,满心欲允,又未便允出口来,欲待推逊一番,一时想不出几句对得住人,又不丢了自己身份的话来。把一个伶牙利齿的王熙凤急得汗流浃背,不免将近来身子不能耐劳,要妹妹疼顾的话支吾了两句。还是探春替他满口兜揽起来,道:“林姊姊的话已说到尽情的了,竟是那么着,二嫂子勿再推辞。”李纨在旁也顺着探春说了几句,凤姐当下应承。
黛玉又道:“先前领对牌支银,还不免有些参错,据我想来,对牌之外须得加具领纸。比如外边要支领那一宗银子,先把款项银数填写领纸,送到帐房查核,倘或款项不清,或银数浮开,先由帐房驳回另开,再送核正用戳,然后带了领纸来请对牌,里头留下领纸,登了内帐,再发对牌。倘如帐房徇情,还许里头批驳。”探春接口道:“这样办法自然越发有个稽察了。”凤姐也道:“妹妹细心,想的周到,那么好。就定了章程,以后照着行去就是了。”黛玉又道:“咱们家往来王亲公侯以及绅士,自宗族以至交游,既有高下亲疏之别,自有等数厚薄之分,及日常饮食动用,年节祭祀宴会,总照旧章办理,不过再加丰厚些,内中有该斟酌之处,不妨大家商量。还有些话,等外边送了册子进来再讲。”
当下议事已定,各自闲坐说话。见平儿拿了一纸药方来回凤姐,李纨问道:“巧姐儿又是怎么了?”凤姐道:“正是呢,昨夜发了一夜烧,直到天明才睡着。”黛玉道:“昨儿下半天,小红引了姐儿在我院子里和小丫头们扑蝴蝶儿玩,我把小丫头子吆喝着,别同姑娘玩。”凤姐道:“就是那会儿回到家里来嚷着热,把衫子都脱了,想是着了些凉,真淘气呢。”
黛玉笑问道:“昨儿小红回去,那句话可提了没有?”凤姐道:“正是这句话,我要打发平儿去告诉妹妹,偏生姐儿要接大夫,姨妈那里又打发人来兜搭住了。这会儿告诉你,头里大太太惹老太太生了一场气,那是该的。前儿妹妹和我说的话,我是十拿九稳去和太太说了,也没有碰钉子,再不料那一个倒拿起腔来,天底下竟有这种糊涂虫。”李纨笑道:“你们的话我还听不出点踪影,又是什么老太太碰钉子生气。”凤姐道:“那是陈年的话,拉扯上时新话在里头,怨不得大嫂子糊涂住了。”黛玉接口道:“大嫂子听我们再讲下去就明白了。”又问凤姐:“你去回了太太,太太怎么样说呢?”凤姐道:“我见了太太,简截说是有一件事来求太太,并不是宝兄弟有什么私心,就把你的话细细告诉了太太,太太道:‘也使得,就怕宝玉屋里的人太多了,老爷知道要说话。’我又回道:‘宝兄弟如今已成了家,又发了鼎甲,点了翰林,也要替皇上家办事的人了,难道还像先前小孩子脾气,尽仔在丫头淘里胡闹?就是屋里多放几个人也没相干。’太太便道:‘既是林姑娘的好意,听你讲起来还有这些缘故在里头,拣一个好日子叫他过来就是了。’那时候他在里间屋子里,听见就哭起来。我叫他出来,当着太太面前问他,又不哼一声儿。妹妹,你说,这不是癞蛤蟆吃着了天鹅肉还嫌腥呢。若说宝兄弟,别说要太太屋里一个丫头,谁借给我一张上天梯,跑到月宫里头告诉了他们,怕月里嫦娥不跟着我走呢!”李纨、黛玉听了都笑起来。李纨又道:“到底宝兄弟要不要,别你们在这里两头忙。”凤姐笑道:“大嫂子说的好明白话,宝兄弟这个人还怕贪多嚼不烂的吗?”黛玉正要回答凤姐的话,见秋纹急忙走进回黛玉道:“刚才二爷换了衣服,说暹罗国进了什么贡物,里头赐宴,今儿回来未必早,请奶奶先吃晚饭,别等二爷。还有一张未完的诗稿压在书槅子上头,请奶奶回去瞧瞧,高兴就续了下去。”黛玉道:“这是什么要紧事,也值得赶来当一件事回呢。”李纨道:“你们看,宝兄弟有了这样正经事,还有闲工夫留心到这些上头。先前叫他‘无事忙’,如今竟‘有事闲’呢。”凤姐瞧着黛玉笑道:“那是记挂他二奶奶,生怕耽误了晚饭,才不忙呢。”
说得黛玉脸上一红。李纨把话岔开道:“三妹妹没言语一声儿,不知什么时候走了?”黛玉道:“二嫂子怕碰钉子的时候就走的。”凤姐道:“正是,咱们也该散了。”一面又向黛玉道:“我叫平儿再去探他一个准信回报你。”说着,大家站起身来,外面伺候的媳妇们争先上前打起帘子。三个人出了议事厅,李纨与黛玉自回园去。
风姐立刻到王夫人处,回明了黛玉这番话,并仍要他管理家务一节。王夫人听了欢喜,不免又抹刷了凤姐几句。王夫人又去告诉了贾母,贾母深悔从前不早把黛玉配给宝玉,可笑并没一个人在我跟前提起,未免又抱怨一会。再想到黛玉洞明大义,颇有作为,仍托凤姐管理家务,妯娌和好,财喜重重,这荣府里越发该兴旺起来,便把已过之事都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