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黛二人谈了一会诗,黛玉把赏赐物件珍藏好了,便进房卸妆。宝玉跟了进去,见黛玉宽去外罩衣服,步向妆台卸除簪饰,纤纤玉手重理乌云,越显丰神妩媚。宝玉歪在桌上一张杌子上瞧着出神,黛玉星眼微睃,故意将掠鬓的抿子轻轻一洒,微微几点水儿到了宝玉脸上,才自觉着。宝玉便笑道:“我记得头里史大妹妹同你睡觉,早上我来瞧你们,定要撵了我出去,你才肯起来穿衣服。如今为什么很大方呢?”黛玉抿着嘴笑,半晌才开口道:“那年我才来,大家都还小,在老太太住的套间里,不是也在一张床上,这时候何曾理会什么呢?”
宝玉道:“那时同着一张床上,虽然亲近,总是两样的。”
黛玉道:“别讲古话了,他们那里,你也好几夜没有过去,别尽在这里讨人厌。今夜随你便到那一个屋子里去歇着,让我安安静静一晚。”
宝玉又腼腆延挨了一会才起身,叫老婆子掌灯陪至怡红院,先到紫鹃那里,刚进外屋门,一个小丫头正提着水桶要往里走,见了宝玉,便站住叫道:“姑娘,二爷来了。”话声未绝,只听得轻轻“呀”的一声儿,把里间房门掩了。然后听紫鹃在里面笑道:“睡了,不起来了。”宝玉把门一推,已经闩上,便道:“你姑娘叫我到这里来的,姑娘是关了门了。”紫鹃道:“那么请二爷到晴雯姊姊屋里去。”宝玉道:“我怕到了那里,照你样关起门来,便怎么样呢?”紫鹃道:“他是不关门的。”
宝玉问:“为什么你关门,他不关门呢?”紫鹃笑了一笑,又道:“还有麝月在那里说话呢。”
宝玉回身便走,道:“你不开门,少不得和你姑娘算帐。”
当下径往晴雯处,先在窗户外听了一听,果然是麝月的声音,道:“那也没有什么要紧,蒋家去住了两天,姓蒋的又不在家,第三天就把他送了回去,还是原封不动一个袭人。”晴雯冷笑道:“你这句话就是真的,还亏蒋琪官倒有一点良心保全了他,不然这会儿袭人要做妈呢。”麝月道:“话别说尽了,一个房子里多年的姊妹,三天不好,也有两天好的。他嫂子好容易巴结进来了一趟,摸不着一点门路,可是要你看开一点,在奶奶跟前帮衬一半句话,回了太太叫他进来,也占不去的什么,别要太狠心了。”晴雯直声嚷道:“我的麝月姑娘,你和他本来交厚,他是该进来的,我便是什么狐狸精,宝玉是我诱坏了该撵的。”麝月道:“这又奇了,那些话是他在太太面前挑唆的吗?”晴雯道:“没有他暗地里拨火儿,太太就能编出这些话来?你知道不是他到底是谁呢?可还出一个人来。”麝月半晌又说道:“那我也不敢凭空指谁。”晴雯道:“可又来,我正病得四五天水米不沾牙,生巴巴炕上拉下来,退送到那一辈子没有见过这样肮脏屋子里,偏又撞着这些黑心肠的人,凭你嚷破喉咙要口水喝也没人来理。”麝月笑道:“没人理,那窗户台上的茶吊子就飞到你嘴边来了。”晴雯听说,估量那一天宝玉出去看他的情节,麝月已经知道,不与分证这话,又接下去说道:“把我装在棺材里抬出去,要不是天有眼,连这几块骨头也不知那里去了。如今我倒进来了,他气不服,有脸儿只管进来,太太还有替己月钱分给他呢。难道我敢撵他出去吗?”
麝月道:“别的事都不用提,就是你出去了,他也整整的哭了几常你没有亲眼瞧见,信不信由你。太太吩咐除你贴身穿的衣服外,不许拿一点东西出去。他私下瞒了太太,把你所有的银钱、穿戴细细拾掇了半天,不少一件包了包袱,还把他自己几吊钱打发宋妈送到你家里,可是有的吗?便这上头,也该见人家一点子情。”
宝玉在外面听了讲论袭人这一番话,便不高兴进去,一个人回到潇湘馆。想起莺儿这几时再不和我说话,不如去问问莺儿,不知袭人的嫂子进来说了些什么,借此也可去搭讪搭讪。
慢慢的走到莺儿那边,见门已关了。纸窗上照着灯亮未息,又听莺儿在里面叹了一口气。宝玉便悄悄的叫道:“莺儿姐姐开一开门。”莺儿不应。宝玉又连叫几声,里面才应道:“可是二爷吗?为什么三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奇不奇。”宝玉道:“我来问你一句话。”莺儿哭丧着声气答道:“二爷如今是心满意足的了,怄死的已经怄死,活着的不过在这里现世,还有什么话来问我呢?”宝玉道:“你可听见袭人姐姐的嫂子今儿进来,说了他些什么?”莺儿道:“二爷问袭人吗?左右不过也是熬煎着死,各人怨各人的命罢哩。”宝玉又问道:“你到底知道袭人姐姐有什么话没有呢?”莺儿再不答应,“扑”的一声把灯吹灭了。
宝玉站在廊檐底下呆呆想着:大凡一个人在性情脾气,都因遭际而异的。莺儿从前出言吐语何等样柔顺,如今大变了。
于是因莺儿想到宝钗,又因宝钗想到袭人,死别生离,缠绵寸抱,不禁掉下泪来。呆了一会,仍回黛玉处,叫开门进去歇了。
到了次日,贾琏传齐赖升、林之孝、吴新登等一众管事家人,雇备人夫。凤姐命吴新登家的来到萧湘馆,回明黛玉道:“琏二奶奶打发来领缀锦阁的钥匙,琏二爷亲自在那里照应起运宝银上库,入了收帐再送来过目。”黛玉便命雪雁取钥匙交给吴新登家的道:“今儿一天不能运完,钥匙存在那边不必再送过来。”吴新登家的答应出院,来到凤姐处回明这话。贾琏先到帐房里嘱咐管帐相公们几句话,带了隆儿、兴儿两个小厮进了园门,一径来到缀景阁,早有吴新登带领人夫,备了担子伺候。贾琏便命开锁揭封,进内搬动挑运上库。点齐了十担,派一个人轮流押送,掣回筹码,两边记了数目。贾琏在门外照看,隆儿悄悄拉了兴儿一把道:“横竖这银子没数的,咱们何不撮巧宗儿进去拿几个使用。”兴儿摇头道:“不想发这宗财,你没听见大太太那里的王老妈,他瞧得眼红了,起了贪心,财没有发得成,白耽了个坏名儿,还吓得七死八活,如今病着要疯呢。那是林姑娘的福分镇治的,别人敢动他一个边儿?”隆儿笑道:“我当真猪油蒙了心,白说着玩罢哩。”这里事且按下不表。
再说贾琏出去了,凤姐便向平儿道:“我昨儿晚上对你说的话,就去走一趟,讨个准信,好回报人家。”平儿忙应道:“我正要去呢。”说着,便到王夫人处找玉钏儿,彩云说:“他到大奶奶那里去了。”平儿转身就走,一径进了园门往稻香村来。知道今儿缀景阁那里起运银子有脚夫来往,绕了远路兜转。
走过山坡,相离不到十余步,前面有两个老婆子一路行走讲话。一个就是玉钏的娘白妈,一个是管园子的祝妈。白妈指着地上道:“你瞧树上的果子刮了许多下来,虽然没有很熟,白槽蹋了。今年春里雨水多,外边这些东西见新的都没味儿。”
祝妈道:“可不是,这园子里的比外边买的强,因没派定人,没人来照管,过几天就好了。婶子你不知道,底下去又另换一个势派了。昨儿宝二奶奶请了大奶奶、二奶奶到议事厅上讲了半天家务,琏二奶奶就插不下一句话。说起那位宝二奶奶,再没那么仁慈宽厚,比琏二奶奶一个竟在天上呢。”平儿听了便煞住了脚,让他们走远几步才高声叫道:“白妈,你多早晚进来的?”二人回过头来见是平儿,祝妈先吃了一惊,心想幸亏相离还远,估量着刚才说的话他未必听清。两个人便回身迎了上来。祝妈先开口道:“白婶子到太太那里请了安,进园子来瞧瞧我,偏我走了开去,回来碰着他,拉到我屋里去歇歇。姑娘到那里去?我瞧着许多人在那边扛银子呢。”白妈忙接口道:“才到奶奶那里去请安,瞧瞧姑娘,红姑娘说奶奶正忙着也没得进去。”平儿笑道:“难为你,今儿你自己进来,还是太太叫你进来呢?”白妈道:“我自己进来的。”平儿又问道:“见过玉钏妹妹没有?”白妈道:“我在太太屋里没瞧见他,也没什么话和他说,就这孩子年纪也大了,尽仔跑开去玩。姑娘见了他,替我管教管教。”平儿道:“那是你过虑了。如今太太很看重他呢。”白妈眼圈儿一红,道:“我底下也只靠着他呢,但愿依得姑娘的话,就是这孩子的造化。”平儿又和他说了几句闲话,各自分路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