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道:“你们也太淘气了,这都是些嫩梢子。祝妈瞧见和你师父算帐呢。”说着,蕊官已从莺儿屋里出来,大家重又回进里边,说要走了。黛玉便命雪雁去各人给他们两个锞子,又叫老婆子把他们吃剩的满满四盘点心包起给他送去。探春对湘云道:“咱们也该走了。”宝玉便问:“你们到那里去呢?”
探春道:“瞧邢大姊姊去。”宝玉道:“咱们同走。”又叫藕官们跟着,一齐下了台阶。藕官们各自去取刨的嫩笋,宝玉见了喝道:“不怕脏了手,什么希罕东西?”便叫一个老婆子替他拿了。宝玉、湘云、探春带了藕官们,又跟了许多老婆子、丫头,一群人出了潇湘馆。
这里黛玉才问臻儿道:“这两套书,你姑娘爱瞧只管放着,为什么拿了过来?”臻儿道:“听见我姑娘说,住在这里,要来园子里和奶奶、姑娘们说个话儿也方便,如今把走熟的一个地场生巴巴要离开了,我姑娘还一个人在屋里淌泪呢。太太叫我姑娘收拾东西要挪屋子,所以把这两套书叫送还奶奶的。”
黛玉道:“挪到那个地场去住呢?”臻儿道:“不知到那里去住,只听得我们二爷在外城找新屋子。”黛玉道:“姑娘打发你来,太太知道没有?”臻儿道:“太太知道的。”黛玉道:“我这几天就要到你太太那边去,先替我请安,姑娘跟前问好。”
臻儿答应着要走,黛玉道:“不去瞧瞧你莺儿姊姊吗?”臻儿道:“要去呢。”一面臻儿自往莺儿处去。
黛玉走进里间屋子,见紫鹃一个人靠着窗户,在那里做盘珊瑚的扇络子。黛玉道:“我倒没见你带了活计来的。外边那么说笑,你也不出去听听,赶紧弄这个做什么?”紫鹃站起身来,把针线放下笑道:“我到姑娘这里来,带这个来消消闲。奶奶们外边说的话我都听见呢。”黛玉道:“你可听见臻儿的话吗?”紫鹃道:“那是姨太太要办邢大姑娘的事,嫌这屋子不宽展,所以要换新屋子呢。”黛玉道:“那里是为这些,我们没有去见过吗?屋子虽然整齐的没有几院,除他大奶奶占了一个院子,丫头、老婆子们都住的干干净净屋子,当真就让不出一院来?我倒猜着有八九。”紫鹃笑问道:“姑娘猜的是什么?”黛玉道:“宝姑娘不在了,他老姊妹两个虽说是和气,到底少了一个亲人。二则咱们这园里的人,先前都和宝姑娘在一堆儿耳鬓厮磨的姊妹,姨太太住在这里,保不定在园子里来多走几趟,瞧着难免不伤心。况且,咱们的事,莺儿见了尚然如此,姨太太就看破到十二分,心里头就没有一点芥蒂吗?不如离开这里的好。但是姨妈没有想到挪了开去,听得那位大奶奶很不贤慧,邢大姑娘还没过门,琴姑娘年纪也小,在这里住的日子多,就同香菱两个人越发孤伶了。再讲到我们这里,不要说太太面上的体统情分上不好看,就是我心上也过不去。想起先前姨妈待我也好,后来就为宝姑娘的事存了点私心,那是亲疏厚薄,谁没有一点半分别?”紫鹃笑道:“姨太太别的上头也再没的说,就是那一天说起姑娘的事,他老人家既没真心,就不该当玩话说。既讲出口来,也该认真办去,为什么我多说了一句话,还把我来取笑。后来就撩在九霄云外了。”黛玉微笑道:“你怎么这些话还都记得?”紫鹃道:“如今姑娘算没有委曲到底,先前的不论什么话原可不必提起,但是我在睡梦里想起寸寸节节的事来,还心惊胆战。除了他,没有一个人不叫人寒心呢。”黛玉沉思半晌道:“罢哟!就如你在南边和我说的话,头里的事都撂开,再别提他了。我先到太太那里去探听姨太太那边的事,太太知道了没有?”便命雪雁、春纤跟着出了院门。
走不多路,见小红同着刚才送藕官们回去这两个老婆子一路说笑走来,见了黛玉,老婆子便站在一旁,回过了话,自回潇湘馆去。小红含笑问道:“奶奶那里去呢?我们奶奶打发我来请奶奶,明儿吃了早饭,奶奶这里没有事,请到议事厅去,倘定下了诗社,别搅闹奶奶、姑娘们的雅兴,改日再来请罢。”
黛玉道:“没有的事,明儿我准过去的,你去请了大奶奶、三姑娘没有?”小红道:“我们奶奶没有叫去请三姑娘,我先到了奶奶这里,再去请大奶奶,奶奶要请三姑娘,我带便就替奶奶去请了,回去告诉我们奶奶一声就是了。”黛玉道:“你奶奶没有吩咐,你别去请罢。横竖请了三姑娘也未必来,你回去对奶奶说,前儿送来的册子都看过了,明儿带到议事厅上,还有话和你奶奶当面说呢。”
小红答应了一声“是”,道:“不到奶奶屋里去了。”站着等黛玉走了,才往稻香村去。
再说黛玉来到王夫人处,正值王夫人睡午觉未起,便至玉钏屋里。见玉钏头上金珠璀璨,服饰鲜妍,已改了妆饰。王夫人又派了两个小丫头服事他。炕上铺陈帐幔及屋内帘栊器具等件,虽不精雅,却也富丽一新。玉钏面庞丰满,态度从容,正是移体移气润星润身。黛玉上前相见,叫了一声“姊姊”,玉钏脸泛微红,似形跼蹐。二人自有一番套言絮语,不必琐述。
黛玉坐不多时,只见一个小丫头来请道:“太太起来了。”
黛玉辞了玉钏,便过王夫人处。王夫人叫黛玉坐了道:“这样长天,你不歇个中觉吗?”黛玉道:“刚才史大妹妹和三妹妹在那里说了一会子话,混了过去,倒也不觉的倦了。”王夫人又向院子里瞧了一瞧道:“这时候晌午才热呢,虽然四月里天气,这太阳晒着地上,热气蒸上来就利害,你这会儿又赶来有什么话吗?”黛玉道:“没有别的,我听说姨妈在家里赶着拾掇东西,在外边找屋子,太太知道这件事没有?”王夫人道:“姨妈这些时也没过来,我恍惚也听过这句话,你又听见谁说呢?”黛玉道:“刚才听臻儿讲起,小孩子家也说的不明白,所以赶着来问太太。果然是真的,咱们过去留住他老人家,才是个正理。”王夫人道:“姨妈瞒了咱们背地里在那边办这些事,估量他已打定主意,要留也留不住。”黛玉笑道:“太太尽仔放心,包管把姨妈留住就是了。”王夫人欢喜道:“果然能把姨妈留住,头一种,老太太那里得时常有个人来闲话解解闷儿;再者,我心里也过得去,就是大概体统上也不落旁人褒贬。”
黛玉道:“明儿就过去。”王夫人道:“据我想起来,你倒不必过去,横竖这几天里头要请酒,前儿打发人到孙家去说,你二姊姊明儿一准回来的。停会儿对你凤姊姊说,戏又现成,一搭两便,请了姨妈过来听戏。那时候你留姨妈,自然有你的一番情意。趁着老太太和我们都在跟前人多,理会说的姨妈下不脸来,便把他留住了。”黛玉应了一声“是”,又说了几句闲话出来,由穿堂经过凤姐后院,见小红已从李纨处回来。黛玉道:“才和你说的话可记明白了?”小红笑应道:“说下了,奶奶不到我们奶奶屋里歇歇去吗?”黛玉道:“不进去了,明儿见面再说话罢。”黛玉自回园去。
小红便到凤姐处回了李纨的话,又道:“才在穿堂背后碰见宝二奶奶,想是太太屋里出来。”凤姐点头,便叫过平儿悄悄的吩咐道:“你到太太那里打听,林姑娘刚才说些什么话。”
平儿笑道:“我去见了太太,没有什么话可回,便怎么样呢?”凤姐想了一想道:“你只说锦香伯府里的添妆同南安郡王府里的寿礼和宝二奶奶商量过,比往常加丰,已办好缴进来的了,等打发人送去的时候再请太太过目。回了这几句话,可不就唐塞过去了。太太没有提什么,你悄悄叫一个小丫头子问他,别叫玉钏知道。”
平儿答应走出房门,见贾琏正掀外屋门帘子进来,悄问:“奶奶睡中觉起来没有?”平儿扭了一嘴。贾琏就在堂屋里坐下嚷热,叫平儿打水洗脸。平儿笑道:“你叫小红去,我有事呢。”说着出了院子。小红只得上来伺候,凤姐便从里间走出,坐下瞧贾琏洗脸。贾琏问道:“你可知道姨妈那里的事吗?薛老二赶紧在外边找屋子要挪出去住呢。”凤姐道:“不是姨妈自己也有几所住得的房子,为什么又要去找呢?”贾琏道:“你不知姨妈家的房子都赁给人家住着,一时腾不出来,所以要另寻。这件事不知太太知道没有?”凤姐道:“太太却没在我跟前提起这件事,估量琴姑娘常在这里,难道不吐露一半句话出来吗?”贾琏道:“我们就大家不言语一声儿,但凭姨妈挪出去住?”凤姐道:“唉呀呀,太太不用说,上头还有老太太呢。且姨妈要离开这里,自然有个缘故。如今的事比不得先前,再怪不到咱们身上来,倒不用你操心。你想姨妈这样性急,就等不得薛老大回来?你到底打听他的官事了结没有?”贾琏道:“有什么不了结,不过瞎花钱罢。前儿他老二回来,说起衙门里头的事,都是胡打胡撞。先在县里已经花了几千,办了一个误伤人命。上司衙门也照转的了,刑部里驳了下来,据照册上供情,为烫酒口角起衅憎嫌,跑堂的不就去烫,把酒泼地,失手连碗掷去,碰在跑堂的头上,受伤身死。明系是斗殴,怎么算得误伤。就是误伤身死,律应绞抵,也不能收赎。委员发审,提了一干人证上去,又拉出蒋琪官这些人来。蒋琪官来了王爷一封书子,也没到案,就只难为薛老二东钻西跑,花的是姨妈的钱。现今案是定了,捏改了姨妈守节年分,等秋审后办孤子留养。幸遇海疆奏凯,一应罪囚减等,薛老大的案还算斗殴情轻,准减流三千里,只等部覆一转,就可办留养回家了。”凤姐道:“部里还得去安顿才好。”贾琏道:“那是汇奏事件,又是照例办的,倒不用去照应。就是薛老大回来,要改改他的脾气才好。两场人命官司,归根儿外边也不去走走,就这样麻花蹋煞,别把他的性子越发纵起来。”凤姐道:“姨妈如今也苦了,只盼薛老大回来,叫他老人家宽宽心,底下的事情,那里料得这些。”贾琏道:“别尽仔讲姨妈家的事了。上兑银子的总数,你瞧见了吗?”凤姐道:“正是这句话,整千万的银子,可巧没有一点畸零。”贾琏道:“我也那么想,不是末后这几天我也在那里瞧着,要猜疑他们把尾数截去了。正经还有一件事,我前儿和你说芹儿的话,向林妹妹提过了没有?”凤姐道:“明儿到议事厅上再说。”贾琏又问了几件事,书不繁叙,再接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