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黛玉叫紫鹃到赵、周二姨娘处请看龙舟,紫鹃去不多时回来,黛玉问:“他们说什么话?”紫鹃道:“我先到赵姨娘那里说了,赵姨娘欢喜得什么样似的,道:‘你姑娘赏脸,不拘打发一个小丫头、老婆子来叫一声就是了,怎么又劳动你来。’他又说:‘早听见今年园子里有龙船,很想过去瞧瞧,怕老太太、太太见了憎厌,还怕三姑娘说话,怪没意思的。如今你姑娘有咱们这些人在眼里,真真当不起。明儿定要去瞧的,见面再谢你姑娘。’随即又到周姨娘那边,他也说来的。回来碰见三姑娘,问我那里来,我就说姑娘叫我去请赵姨奶奶明儿看龙舟。三姑娘并没言语就走了。”黛玉点头暗想:探春为人诸凡可敬,就只在名分上头太看得认真。岂不思属毛离里,顾公义而废私恩也使不得。他非不明白这个理,盖过犹不及耳,底下须得陶熔他一番。
不说黛玉心头暗自议论,讲到次日早饭后,邢、王二夫人并尤氏都聚在贾母处同进园来。史湘云一班姊妹也陆续来到,李纨、凤姐两个先在沁芳亭指点安设坐位铺垫,并茶几茗具一切伺候需用物件。黛玉同薛姨妈径往沁芳亭来,与贾母众人相见,坐在一处。
看那龙船已从紫菱洲那边一只一只的鸣锣荡桨的开放出来??按青黄赤白黑共有五只。先是黄龙,次青龙衔尾而上,龙头龙尾并周身鳞甲装的玲珑活泼,彩色鲜明。黄龙船上旗帜招展,两旁共一十六个驾娘,并船头上站的龙宫太子,一色穿的黄衣。青、赤、白、黑四号各分颜色,驾娘们手携划桨在水面上掀波逐浪盘旋飞舞,各献技能。贾母看得乐意,便叫放赏。
凤姐早已预备小船贴岸停着,一声吩咐,每船赏钱二十千文,船上众人磕头谢赏。驾娘们因贾母与众人都在沁芳亭,过去了又折转来,几回盘绕以供赏玩,足足闹了一个多时候。
龙舟过去了,才见水台阁过来,底下都把木头扎成筏子,用石坠下沉离水面一尺余,并不露出木筏。上面用五彩丝绸结成树木亭台,照依所扮故事,位置得宜。如扮的《八仙过海》、《水漫金山》都选十四五岁的清秀女孩子,下用精巧钢条贯串,或站在渔鼓简板上的,或立在棕篮荷叶上的。白蛇、小青站在渔虾背上者,法海和尚斗法真像悬空在水面挂,取河水从山上泼下,白茫茫一片,宛然自下漫起。一座过去,又接着一座,扮的台阁十二座,制胜出奇,各尽其妙。贾母、薛姨妈皆赞美不绝。宝玉看得高兴,便要下船去随着游玩。黛玉道:“这要坐在岸上看他们从水里过去,由近而远才看得齐全。你下了船,不过看见前后两处,余外的都瞧不见了,有何趣味呢?”宝玉总不肯听,一个人走到蓼溆边下船,上了一座台阁,扮的是刘晨、阮肇入天台,见一派仙景,白石青苔、琪花瑶草,桥畔一湾流水,即是活波,便叫扮阮肇的女子脱下衣服与自己穿了,扮作阮肇去访仙女,真是心旷神怡。先从沁芳亭岸边经过,向湘云众姊妹笑着招手。贾母眯齐了眼看不清楚,问道:“这向你们招手的是谁?”凤姐笑道:“老祖宗认不清?是宝兄弟在那里淘气呢。”贾母道:“那可不是玩的,快叫他起来罢。”
凤姐道:“请老祖宗放心,这个地方还稳当,由他高兴玩罢。”
湘云笑道:“二哥哥上年到了大荒山,如今又想入天台了,仙子已在这里,还要去访谁呢?”黛玉瞅了湘云道:“偏是你会说话。”一面湘云同黛玉取笑,贾母向薛姨妈道:“咱们坐了一会,也该到别处去散散,怕要吃午饭的时候了。”凤姐接口道:“今儿的酒席就摆在缀景阁底下,请老祖宗同姨妈、太太、姑娘们到那边去坐罢。”这里贾母一众人起身自到缀景阁去。
再讲宝玉,一路沿堤顺水荡来,见岸上那些老婆子、丫头们攒三聚四的,都在绿树阴浓之处,坐着的,也有蹲着的。过去又见赵姨娘、周姨娘带着丫头们,另在傍水凉亭里坐着观看。
将近藕香榭,望见一群红粉,轻摇纨扇坐着说笑,渐渐近来,乃是邢岫烟、晴雯、紫鹃这几个人。原来紫鹃知道沁芳亭有姨太太在那里,所以同着晴雯去邀了邢大姑娘悄悄的到此瞧热闹。
先是晴雯认出宝玉来了,便指手点戳的与邢岫烟说话。宝玉看见他们,也就笑笑过去。由萝港之下盘旋而出,到了蘅芜苑前。
回想起数年以来,每逢端节总有宝钗在一堆儿聚乐。今年有此龙舟胜会,旧时众姊妹都在,独不见了宝钗,不禁触景伤怀,兴致索然,便换了衣服,坐小船拢岸。上了云步石梯,转出蘅芜苑,缓步行来,正遇见琥珀道:“老太太同太太、姑娘们都在缀锦阁过午,等你去喝雄黄酒呢。”又瞧着宝玉身上笑道:“这会儿倒换了衣服了,为什么不照前扮的故事去给老太太大家瞧瞧呢?”宝玉也不言语,便随了琥珀到缀锦阁坐下,一同庆赏端阳。
贾母说起,今儿装的台阁、龙舟很有意思,既然费了许多工夫置造出来,咱们再玩两天也好。薛姨妈道:“他们竭诚想出来应景的玩意儿孝敬老太太,自然老太太该多乐两天。我家里还有些事情,走出来好几天了,可先要回去,叫香菱在这里多住一两天罢。”贾母笑道:“姨太太既然来了,那可由不得姨太太做主呢。”
薛姨妈正要推辞,黛玉接口道:“老太太留妈妈,做女儿的有句话,这会儿也就告诉了妈妈。不是***生日已经过的了,没有尽女儿一点孝心,如今妈妈听了老太太的话,住在这里,再看两天龙船,接着补祝妈妈寿辰,就是园子里这一班姊妹、两位嫂子同珍大嫂子拜寿吃面,外头叫一班好戏,打伙儿热闹一天。”话未说完,凤姐接口道:“唉呀呀!不是林妹妹提起,连姨妈的生日我们都混忘了。到底是干女儿的孝心诚,记得清楚呢。”贾母笑道:“姨太太可再没的说了,干女儿孝敬干妈庆寿唱戏,不用派咱们的公分,落得吃喝听戏,那有这样相应的事。姨太太再不赏脸,不是心疼干女儿花钱,就不肯叫白便宜了咱们。”说得在座众人都笑起来。大家顺着贾母的话留薛姨妈,薛姨妈道:“一来家里有事,二则蟠儿还不知怎么样,看了这个不贤慧的媳妇,老太太想,有什么好心绪?到老太太这里高兴,做起生日来,也被人家笑话。我领姑娘的情就是了。”黛玉道:“本该到妈妈家去庆祝才是正理。因姨妈那里诸色不大便易,咱们姊妹都去了倒累姨妈张罗费事,所以想个权宜之法,不如在这里办了,总是一个样儿的。妈妈既然撩不下家里的事,看罢龙舟回去,到那一天再请妈妈过来就是了。”说着,各席上又点景用了几杯蒲酒,饭毕盥手送茶,等贾母起身,各自散去。薛姨妈回至潇湘馆,黛玉又肫肫订邀,薛姨妈顺口含糊应许。次日,又陪贾母坐船玩了一天,至晚决意要回,众人不能挽留。第三日,贾母众人又到藕香榭坐落玩赏。
是日,黛玉便叫人去请了邢岫烟,同着看了一天台阁。又打听赵、周二姨娘连日都到,他两个十分感谢黛玉为人细心周到。
讲到黛玉要与薛姨妈庆寿,宝玉知道喜之不胜,对黛玉道:“你认姨妈做干妈这件事办得很好,可怜姨妈,如今眼前没个亲人也苦了。咱们这一番举动,听见旁人都夸你呢。”黛玉道:“我那里管旁人的议论,不过各人尽各人的心罢了。姨妈向来待我也好,我是没娘叫的,姨妈如今也是没女孩儿。世上四种穷民,内无父曰孤、无子曰独,却不提及无母无女之人。想失恃与失怙无异,无女与无子一般,可由孤独类推。况我双亲俱丧,姨妈痛失掌珠,有子若无,两相依傍,彼此有情,兼可把你弃家披剃一节借为补盖,我心始安。你也以为然,可见咱们两个人的设心并非有己无人。总要由忠而恕,如今也不必讲这些了,且商量与姨妈做生日的事,在园子里那一个地方唱戏好呢?宝玉道:“你不听见姨妈的口气,怕未必过来。”黛玉道:“咱们只管排场起来,到那一天多走几个人去拉也拉他老人家过来了。”宝玉道:“园子里就是缀景阁同嘉荫堂两处宽展,我想缀景阁还不如嘉荫堂好。现在天气热了,嘉荫堂前靠山腰,这二十来株大树遮得阴阴的,又看那流出来的一股泉水清心爽目。北静王府里上年新弄一班戏,脚色也多,行头也全,比咱们家里的戏好。老太太同姨妈都爱看热闹戏,瞧了一定喜欢。
我去要了来,就在嘉荫堂翻轩外宽宽阔阔搭一座台子。本来无外客可请,就是咱们家里这几个人听戏。”当下说定了,黛玉叫人去关照凤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