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进去,大家让坐,讲不到两三句话,只见翡翠进来找琏二奶奶,道“老太太因为刘姥姥来了,留他听戏,叫就在赏月的地方,传梨香院戏班来唱戏,晚上再圆月呢。”凤姐道:“凹晶馆前唱戏就宽敝。”便叫小丫头去叫林之孝家的来,吩咐预备着,一面先打发人去告诉王夫人。黛玉笑问:“可就是‘大火烧了毛毛虫’这一个刘姥姥吗?”凤姐道:“可不是他呢。”宝钗、湘云都笑道:“今儿来了他,可有了玩意儿了。”
当下众人都拉翡翠坐下,翡翠道:“我要走了,你们去罢。老太太今儿高兴,也就来了。”凤姐忙同翡翠出了蘅芜苑。
这里薛姨妈一众人也都慢慢起身,齐至凹晶馆。紫鹃、莺儿、晴雯又去拉了袭人都来瞧戏。众人才至凹晶馆,李纨也来了。远远望见鸳鸯、琥珀搀扶了贾母颤巍巍的行来,王夫人同翡翠、玻璃随在后面,刘姥姥走得快,站着等贾母,一同到来相见。刘姥姥见了花团锦簇这一群人,已斜着眼瞧道:“奶奶、姑娘们可要恕我老糊涂,我见了奶奶、姑娘们都面熟,却认不真那一位姑娘,那一位奶奶,谁是谁?”凤姐笑道:“别位奶奶、姑娘都不用说,内中有两位奶奶姑娘,须得我来告诉你才明白。”因指黛玉道:“这一位是先前住在园子里你见过的林姑娘,如今是咱们宝二奶奶了。”又指宝钗道:“这一位也是见过的姨太太家的宝姑娘,做了咱们宝二奶奶,如今是张太太家宝姑娘,又是姨太太家宝姑娘,还是咱们宝二奶奶。”贾母听了笑道:“你们听这猴子,又故意闹他呢。”薛姨妈道:“这可真把姥姥糊涂住了。你越往明白里说,越不得明白呢。”
刘姥姥也不理会凤姐的话,便道:“老祖宗今儿叫我在这里赏月,月亮还没有上,我先跑到月宫里来了。这一个赛一个的都不是月里嫦娥吗?”凤姐道:“姥姥到了月宫里,那桂花树底下的石臼子可要你去捣两锤呢。”刘姥姥道:“奶奶又取笑我了,这不是叫我做老兔子吗?”众人又都大笑起来。
一时戏班伺候点戏,贾母道:“点什么戏呢?我同姨太太随便瞧他们两出,只拣好的唱就是了。”一时开场,先唱《浣纱记》,《采莲》因少脚色,连清音女孩子都拉在里头。接着又唱《解妓》、《赶车》。贾母问道:“姥姥你瞧,咱们的戏比你们屯里唱的好不好?”刘姥姥道:“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戏也听过的多,那里有这样好戏!别的我不懂,只瞧扮的旦脚,活脱像个女孩儿。”众人都笑起来。
凤姐拉了蕊官,推到刘姥姥身旁叫他瞧,道:“姥姥你仔细瞧瞧,他是真女孩子假女孩子?”刘姥姥道:“那是我认得清的,他不过生来俊,妆扮得像,那里是女孩子呢。”说着,把蕊官的颈脖子抚摩了好一会。蕊官见刘姥姥认他做男孩子,瞅着他嘻嘻的笑,刘姥姥越舍不得放手。凤姐道:“姥姥你喜欢他,肯把你家孙女儿给他做个老婆,你也招了一个好孙女婿。”
刘姥姥道:“我倒愿意呢。”便问蕊官:“你定了小媳妇儿没有?”蕊官忍住了笑,说不出话来,只是摇摇头。刘姥姥道:“我回去问问青儿的妈,把青儿给了他罢。”凤姐又笑道:“到底要察访察访明白,别把青儿送到他家,两口子配不上,退回家来,人家说你孙女儿配给戏子都不要,底下就不好攀亲了。”
一句话,说得袭人脸上红了又红。凤姐偶然睃眼到廊檐下,见了袭人,才想起这句话无意中伤触了他,悔已无及,连忙把别的话岔开了去。
一时贾母要散步,出来看看园景,便叫煞了场,同薛姨妈先走,众人都随在后面。一阵风来,满鼻子闻的桂花香。刘姥姥道:“别说别的花卉,就这桂花香,比屯里桂花香的不得一样。”凤姐瞧着山子底下两株桂树道:“果然今年分外开的茂盛,园子外就闻着香呢。”说话间,早走了一节多路,凤姐回头叫老婆子们,“快到前面沁芳亭铺设好了”。一面随贾母进去坐歇,便道:“老祖宗看看河里种的菱角子,早就密层层结的多呢。”刘姥姥接口道:“这些瓜果、蔬菜,轮着年分,那一年种的那一样有收成,就是咱们庄家人也再拿不准。照像这园子里,谁还计较到收成不收成,不过玩意儿种上些点点景罢了。”凤姐说:“姥姥你不知,他们园子里这些瓜儿、果儿,各有地段分给管园的老婆子经理。比如河里的莲藕、菱角,都是驾娘们的出息。他们比你们乡里种庄家的还用心盘算呢。”
正说着,宝玉拜客回家,换了衣服赶来,道:“我知道老祖宗今儿要逛园子,赶早回来了。”说着见过贾母、薛姨妈,自与黛玉、宝钗诸姊妹随意说笑。一面贾母道:“荷花早开败了,这些残败荷叶子也该叫驾娘们坐船下去收拾干净。”凤姐道:“这是宝兄弟头里听林妹妹说什么‘丢脱柴胡剩葛根’,所以叫留着的。”贾母不懂这句话,黛玉、宝钗、史湘云这几个人已笑得腰都弯了。宝玉笑向贾母道:“老祖宗,别听凤姊姊的话。林妹妹说的是一句唐诗,‘留得残荷听雨声”,不知他缠到那里去了。”宝钗住了笑,才对平儿道:“你奶奶这几天想是伤了风,请王太医在那里吃发散药,一闹就闹到药铺子里去了。”众人听了又笑起来。
这里宝玉见了刘姥姥便道:“姥姥多时不来了,这几时那里有什么新闻,讲与咱们老太太听听。”黛玉悄向众人笑道:“你们听他讲新闻,又有个穿绿的女子要作怪了。”那时晴雯正穿着一件兰花绿的夹纱袄子站在葡萄棚下摘葡萄,湘云指着他取笑道:“你瞧晴雯姑娘就是穿绿的,他作起怪来,还要奶奶镇治他呢。”晴雯悄悄道:“我本来是狐狸精,也不用奶奶镇治,请太太再撵了我出去就是了。”黛玉钉了他一眼。
大家无话,听刘姥姥道:“二爷问我这话可真有呢。就是我们间壁邻居有一个女儿,因是属鸡的,小名就叫金鸡儿,怪好的模样,今年十七岁了。两个月前头,忽然面黄肌瘦起来,请了几个大夫来看治,都不识这种玻夜间关上屋门,像有男人在里头说话。他娘老子留心瞧他,见有一个穿绿衫子戴秀才巾的后生,天天夜儿来呢。”众人听到这里,都指着黛玉笑道:“怎么,颦儿的话,说的能准。”一面又听到刘姥姥道:“他老子娘只有这个女儿,镇天哭哭啼啼。有人叫他到天齐庙请了王道士镇治,画了几张符贴在家里,也不中用。到底猜不透他是个什么妖怪。”凤姐正色道:“这个妖怪我倒猜着,他是个黄狼精。”刘姥姥道:“奶奶为什么知道他是黄狼精呢?”凤姐道:“那姑娘叫金鸡儿,黄狼想拖金鸡,可不是黄狼精吗?”
贾母听了笑骂道:“这猴儿又要胡诌了。”宝玉听见这些话,便代他们着急道:“这女子被妖精迷住了还了得,该叫他们再想法儿才好。”刘姥姥道:“正是他们要请张天师,不知几时进京,叫我里头来打听打听。”宝玉道:“天师三年进京一回,上年才来过了。再等两年,那女子还有命吗?”
李纨见宝玉这样着急,他也是诚实仁慈的人,便笑道:“咱们园子里有张天师呢。”说着便叫刘姥姥去求惜春,道:“咱们四姑娘能驱邪除祟,画的符灵验。”刘姥姥见了不管是真是假,便向惜春求符,惜春那里理他。贾母因李纨的话,不比凤姐随口取笑,听了有几分相信,便叫:“四丫头,我知道你常和妙师父来去,果然有什么驱邪符咒就给他两张,这也算行好事,灵不灵没有什么要紧。”惜春道:“老祖宗不要听大嫂子的话,他又何曾见过我书符画咒呢!”李纨笑道:“我从来不肯说谎,不是林妹妹回了家,那看屋子的老婆子闹的晚上不敢进去睡觉,你画了一张符给他们,贴上就安静了,不是你镇治的吗?”惜春听见李纨道破这事,难以分证,只得叫潇湘馆上夜的老婆子来,命他去取上年给他们这一封字条儿。那老婆子已换了班,忙去查看,只见那封字帖儿还高高的粘在门上头,便揭下拿在手中,忙忙的赶来送还惜春。
这里贾母和众人已先向李纨问明了上年的事,第一个黛玉要紧开看,便在惜春手里接过拆开,里面并无符咒,只有“林黛玉在此”五个字。黛玉灵机透彻,事关切己,一时看了便知潇湘馆并无邪祟,定是看守藏银的护从神往来走动,欺压这些运退命穷的老婆子,以致失惊打怪。四妹妹早觉未来,写我的姓名贴上,镇之即宁,只是不肯说破。众人见了都嘲笑惜春戏弄老婆子们,并李纨亦为其所愚。惜春便借此向贾母掩饰道:“但凡一个人,疑心生暗鬼,这原是上夜的老婆子见屋子里没人,觉着冷静了,心里害怕,倒像有什么作耗似的。我原要哄骗他们没的写上,就写上林姊姊姓名封严了给他们,说拿去贴上就不怕了。他们从此放大了胆,夜里也没听见响动了。可见我并不知道画什么符。如今刘姥姥听了大嫂子的话来缠我,就照样再写一百张给他拿去,也撵不了妖怪。”惜春几句话把众人都哄瞒了过去。
贾母道:“他们不会拿捉妖怪,也别管人家的事,且去逛我们的罢。”说着,站起身来,行行歇歇往各处逛了一会。来到蘅芜苑看宝钗的新屋子,贾母坐下道:“我先前说你屋子里太素静,如今还像新屋里的摆设,也就看得过去。”一面宝钗捧茶送与贾母、王夫人、薛姨妈,众姊妹随便散坐吃茶。宝玉又去应酬湘云、宝琴、李纹、李绮一众人。莺儿先拉了刘姥姥到他屋里吃茶去了。
坐不多时,天色已晚,林之孝家的上来回:“凹晶馆的圆月酒席已预备多时。”凤姐因贾母今日多走了几步路,怕贾母身子倦乏,便叫把软轿抬来请贾母坐轿。众人随着,只见皓月一轮,已从树梢影里推上来了,秋色澄鲜,碧天如洗。一时到了凹晶馆,席面已摆现成。贾母与薛姨妈坐了居中一席,拉刘姥姥同坐了,道:“咱们在一堆儿说话近便些,别去闹他们年轻的。”
原来荣府规矩:有喜庆事宴客,贾母坐了主位,邢、王二夫人皆不能坐,就是寻常家宴,媳妇、孙媳妇亦皆侍立捧觞,贾母命坐,然后退下,不比孙女儿们可随着贾母共坐不拘。今夕虽无外客,而中秋庆宴不比寻常,王夫人要按规矩,李纨、凤姐自然随着。至于黛玉、宝钗两个人,与从前在园中作客之时不同,亦在纨、凤之列。贾母见他们各人要按礼节,便笑道:“我有一句话,你们大家听着,别说我偏心。”未知贾母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